初秋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，将整条青石板街都裹在一片湿冷里。天还未大亮，“百草堂”药铺的门板才卸下两块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伴着压抑的咳嗽声，黏腻得像是喉咙里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。
“李大夫，李大夫在吗？”门外的人声音嘶哑得厉害，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刮铁皮，尾音还带着气促的喘息。
正在整理药柜的李衍闻声抬头，见一个穿着月白绫罗衫的妇人立在门口，双手紧紧捂着喉咙，肩头因为咳嗽微微耸动。她头上的玉簪有些歪斜，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，贴在苍白的脸颊上，正是街口戏班唱花旦的柳阿姐。往日里她总是妆容精致、身姿挺拔，唱念做打都带着股精气神，今日却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，连眼神都透着几分慌乱。
“柳阿姐快进来，外面寒气重。”李衍连忙放下手中的铜药铲，上前扶了她一把，将人引到堂屋的梨木桌边坐下，又转身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，“先喝口温水润润喉，慢慢说。”
柳阿姐颤抖着接过茶杯，指尖泛白，显然是急坏了。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，茶水刚碰到喉咙，就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，她赶紧用帕子捂住嘴，咳得腰都弯了下去，肩膀一抽一抽的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，帕子上竟沾了些淡淡的痰迹。
“多谢李大夫……”她喘着气，声音比刚才更哑了，简首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，“这嗓子真是要了我的命了，昨夜在露台上唱完压轴戏，就觉得不对劲，今早起来更是连说话都费劲。”
李衍在她对面坐下，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，凝神诊脉。脉象浮数而滑，显然是外感风寒入里化热，又兼痰浊壅滞。他松开手，温声道：“阿姐莫急，先张开嘴，我看看咽喉。”
柳阿姐连忙点头，张大了嘴巴，伸出舌头。李衍取来一盏油灯，凑到她面前仔细查看，只见她咽喉部位红得发亮，扁桃体也肿了起来，喉间还黏着细密的痰丝，一看便知是痰热壅喉的症状。
“这几日可有受了风寒？或是吃了什么辛辣油腻的东西？”李衍问着，将油灯放回桌上。
提起这茬，柳阿姐脸上满是懊悔：“都怪我贪心！昨日戏班老板说露台上唱戏人气旺，能多赚些赏钱，我便答应了。夜里的露水重得很，风一吹凉飕飕的，我穿着戏服单薄，唱到后半段就觉得喉咙发紧，可想着台下那么多听众，还是硬撑着唱完了。”
她叹了口气，又忍不住咳了两声，指节攥得发白，连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轻轻晃了晃：“夜里躺下更是难受，喉咙里堵着痰，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，像是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，折腾得我一夜没合眼。今早起来试着吊嗓子，别说高腔了，连最基础的调子都唱不上去，声音哑得像破锣，这要是传出去，戏班的脸面都要被我丢尽了。”
说到这里，柳阿姐的眼圈红了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：“再过三日就是城西张老爷的寿宴堂会，我早就应下了要唱《贵妃醉酒》的选段，那可是要亮高腔的重头戏！要是到时候嗓子还没好，堂会砸了不说，我以后怕是再也接不到活了，我们一家老小还等着我唱戏吃饭呢……”
一旁正在碾药的药童阿竹听了，忍不住插话：“柳阿姐，你上次在城隍庙唱的《霸王别姬》可好听了，台下的掌声差点把屋顶掀了，怎么会接不到活呢？”
柳阿姐苦笑了一下，摇摇头：“戏子吃的就是嗓子这碗饭，嗓子坏了，就像厨子没了刀，还怎么登台？张老爷最看重排场，要是我唱砸了，他定然会怪罪下来，到时候别说张府的活，其他大户人家也不会再找我了。”她说着，又抬手按了按喉咙，脸上满是焦虑。
李衍看着她急切的模样，温声安抚道：“阿姐莫慌，你的症状我清楚了，是典型的痰热壅喉，只要用对了药，三日之内定能好转，不会耽误你的堂会。”
“真的？”柳阿姐猛地抬起头，眼里闪过一丝光亮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，“李大夫，您可千万别哄我，我这嗓子真能在三日内好起来？”
“放心，我何时说过虚话？”李衍笑着起身，走到药柜前，拉开标着“射干”的抽屉。里面整齐地码着黄棕色的射干片，形状扁圆，表面有细密的纵皱纹，断面还能看到清晰的环纹，带着淡淡的药香。
他取过戥子，仔细称了三钱射干，又从旁边的抽屉里称了二钱桔梗、一钱甘草，将三种药材放在棉纸上包好，递到柳阿姐手中：“这是三日的药量，射干能清热利咽、消痰散结，是治你这病的主药；桔梗能宣肺利咽，帮着把痰咳出来；甘草则能调和药性，还能润喉。”
柳阿姐捧着药包，像捧着稀世珍宝，紧紧攥在手里，连呼吸都放轻了：“李大夫，这药该怎么煮？有什么要注意的吗？”
“很简单。”李衍耐心解释道，“取适量清水，将药材浸泡一刻钟，然后大火烧开，转小火煮半个时辰，滤出药汁分三次喝，早中晚各一次。每次喝完药，含一口温水在嘴里润一会儿，别立刻吃东西，尤其是辛辣、生冷、油腻的食物，这些都容易刺激咽喉，影响药效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：“这几日也别再熬夜，尽量少说话，让嗓子好好休息。露台上风大，夜里就别去了，若是实在要练功，就在屋里练练身段，别开嗓。”
“哎，我都记着！”柳阿姐连连点头，生怕漏了一个字，她从袖袋里掏出钱袋，数了些碎银递过去，“李大夫，您看这些够不够？要是不够我再回去取。”
“够了，这些药不值什么钱。”李衍将碎银推了回去，“先把病治好，等你堂会唱红了，再来谢我也不迟。”
柳阿姐感激得眼圈又红了，对着李衍深深福了一礼：“李大夫真是活菩萨！您放心，我一定按您说的做，等堂会结束，我定要亲自来给您道谢，再唱段新学的曲子给您听！”
“好，我等着。”李衍笑着应下。
柳阿姐小心翼翼地捧着药包，脚步轻快了许多，虽然声音依旧嘶哑，但眼神里的慌乱己经散去，取而代之的是希冀。她走到门口，又回头望了一眼李衍，再三道谢后才匆匆离去，脚步急切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，想来是要赶紧回去煎药。
阿竹看着柳阿姐的背影，好奇地问：“师父，这射干真有这么灵？三日就能让柳阿姐开嗓？”
李衍拿起一片射干，放在鼻尖闻了闻，淡淡的苦味中带着一丝清冽：“射干性寒，味苦，归肺经，对于痰热壅盛所致的咽喉肿痛、声音嘶哑最是对症。柳阿姐的病不算重，只是来得急，对症用药，自然好得快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望向窗外，仿佛透过浓雾看到了山间的景象：“这射干多生在山间溪边，秋日里会开橙红色的花，像一个个小喇叭，好看得很。可谁能想到，这带苦味的根茎，竟能通开唱曲人被痰堵着的喉咙。”
阿竹听得入了神，忍不住凑过去看那射干片：“原来这不起眼的药材还有这么大用处，我以前只见过山里的射干花，没想到根茎能入药。”
“百草皆有其用，关键是要辨明病症，用对地方。”李衍将射干片放回药柜，“行医不仅要识药，更要懂人，知道病人最急的是什么，才能更好地治病。柳阿姐急着登台，我们便要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好起来，这才是‘医人’，也是‘医心’。”
阿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将李衍的话记在了心里。
接下来的两日，药铺里偶尔能听到柳阿姐派来的小丫鬟打听消息，每次李衍都说“按方服药，定无大碍”，丫鬟便欢天喜地地回去复命。
第三日傍晚，夕阳将天边染成了橘红色，药铺正要打烊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，伴着熟悉的唱曲声，婉转悠扬，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。
“海岛冰轮初转腾，见玉兔，玉兔又早东升……”
李衍和阿竹对视一眼，都笑了出来。只见柳阿姐穿着一身华丽的戏服，头戴凤冠，珠翠环绕，脸上施着精致的妆容，身姿袅袅地走了进来。戏服上的绣花在夕阳下闪着光，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，比往日里更显明艳动人。
“李大夫，我来谢您了！”柳阿姐停下唱段，声音清亮悦耳，全然没了往日的嘶哑，眉眼间满是笑意。
阿竹凑上去，忍不住赞叹：“柳阿姐，您的嗓子真好得跟没事人一样！刚才那一段唱得太好听了！”
柳阿姐笑着拢了拢戏服的水袖：“可不是嘛！昨日喝完药，就觉得喉咙里的痰松快了些，今早起来试着吊嗓子，高腔竟然能上去了！刚才在张府的堂会上，我唱完《贵妃醉酒》，台下的掌声比往常都热烈，张老爷还赏了我一对银镯子呢！”她说着，抬起手腕，露出一对锃亮的银镯子，晃得人眼晕。
李衍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，也替她高兴：“看来药效不错，嗓子彻底好了就好。”
“何止是不错，简首是神了！”柳阿姐激动地说，“我这几日严格按您说的做，每日按时煎药，喝完药就含温水，除了吃饭几乎不说话，也没再去露台受风寒。昨日夜里，喉咙里的痰一下子就咳出来了，堵得慌的感觉全没了，今早起来嗓子清爽得很，唱多久都不觉得累。”
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锦盒，递到李衍面前：“李大夫，这是我一点心意，您一定要收下。若不是您，我这次真的要砸了饭碗了。”
李衍推辞道：“阿姐客气了，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本分，这些东西我不能收。你能顺利登台，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柳阿姐却坚持要给：“李大夫，您要是不收，我心里过意不去。这锦盒里是些上好的茶叶，是张老爷赏的，您平日里问诊辛苦，泡杯茶润润喉也好。”
实在推辞不过，李衍只好收下锦盒：“那我就却之不恭了。”
柳阿姐这才满意地笑了，她又清唱了一段《游园惊梦》，声音婉转缠绵，听得阿竹都看呆了。唱完后，柳阿姐又和李衍说了些堂会上的趣事，才依依不舍地离去，临走时还说以后要常来给李衍唱曲子听。
看着柳阿姐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，阿竹忍不住说：“师父，您真是太厉害了！柳阿姐现在肯定特别感激您。”
李衍笑着走到案前，案上还放着上午整理的射干片，黄棕色的药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他拿起一片，指尖着断面的环纹，想起山间溪边那些开着橙红色花朵的射干，秋风拂过，花枝摇曳，煞是好看。
“这带苦味的根茎，虽不起眼，却能解人急难。”李衍轻声道，“行医者，能以百草医人病痛，解人烦忧，便是最大的幸事。”
阿竹望着案上的射干，又想起柳阿姐清亮的歌声，用力点了点头。窗外的雾己经散了，月光洒在青石板街上，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，药铺里的药香伴着淡淡的茶香，在夜色中缓缓弥漫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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