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时节的雨总没个停歇，淅淅沥沥下了快半月，药铺门前的青石板路被泡得泛着乌亮的光，连挂在门楣上的铜铃都裹了潮气，风一吹，响声闷得像蒙了层棉絮。门帘被掀动时，先飘进来一股混着泥水的湿冷气，接着是船夫老陈的身影——他肩上还扛着那根磨得发亮的乌木船桨，桨叶边缘沾着些水草碎末，裤脚卷到膝盖，深色粗布裤管上溅满了黄泥点，有的干硬成了痂，有的还湿淋淋地往下滴水，在门槛边积出一小滩浅浅的湿痕。
“李大夫，您可得救救我！”老陈刚迈进门就重重叹口气，那口气里像是含了半瓢水，呼出来在冷空气中凝出淡淡的白雾。他放下船桨，桨柄在地上磕出闷响，人也跟着往旁边的木凳上坐，动作重得让凳子腿蹭着地面发出“吱呀”一声。“这身子沉得跟绑了十斤湿麻布似的，早上从码头撑船到镇上，往常半个时辰的路，今天划了快一个钟头。桨在手里发飘，胳膊使不上劲，划两下就喘得厉害。”
他说着，忍不住弯下腰，粗糙的手掌在膝盖上反复揉搓——那双手常年握桨，指节肿得比常人粗一圈，掌心的老茧厚得能磨得动木头，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垢，连指甲盖都是暗黄色的。揉到膝盖内侧时，他眉头猛地皱成一团，嘴里轻轻“嘶”了声，指尖下意识地加重力道，像是想把那股钻骨的沉麻揉散。“夜里更糟，躺床上翻个身都得咬牙，腰以下麻得像不是自己的，脚指头动一下都费劲，有时能睁着眼到天亮。”
李衍从案后起身，顺手把窗边的竹帘往两边拨了拨，让透进来的天光亮些。他走到老陈身边，指尖搭在对方腕脉上——老陈的手腕凉得像浸过湖水，脉搏沉缓得像雨天里的水流。片刻后，李衍收回手，声音温和：“伸舌头我看看。”老陈依言张开嘴，舌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苔，腻得像刚从糖罐里捞出来的霜，连舌头转动时，都能看见苔层跟着黏滞地动。
“是湿气困在脾肺，又往下沉到了下焦，堵得气血走不动，才会又沉又麻。”李衍说着，转身走向药柜。他拉开第三层抽屉，里面码着整齐的雪白茯苓块——每块都有巴掌大，外皮带着浅棕的纹理，削得方方正正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，凑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气，混着松根的清苦香。他取来小铜秤，小心翼翼地称了六钱，又从旁边抽屉里舀出三钱薏米，颗粒，壳上还泛着浅黄的光泽，再捡了一颗圆鼓鼓的莲子，莲子壳是青白色的，捏起来硬实得能硌着指尖。
他把三样药材放在米白色的绵纸里，指尖轻轻把药材摆匀，然后对折绵纸，再从两边往中间裹，最后用麻线绕了两圈系紧。递到老陈手里时，他特意叮嘱：“回去先把茯苓切小块，薏米淘洗两遍，莲子要记得去芯——芯味苦，留着会影响药效。三样一起放进砂锅里，加三碗凉水，先大火烧开，再转小火慢慢熬，熬到茯苓化在粥里，薏米开花，粥变稠了才行。”
老陈双手攥着药包，指尖把绵纸捏出几道深深的印子，连连点头：“哎！我记着了，切小块、去莲子芯，早晚各一碗！”他把药包揣进怀里，又扛起船桨往门外走，裤脚的泥水在石板路上拖出一串断断续续的湿痕，铜铃被门帘带动，终于响了声清亮些的调子。
十日过后，天总算放了晴，太阳把药铺门前的石板晒得暖烘烘的。一早，老陈就扛着个竹编筐来了，筐沿还滴着水，里面装满了新鲜莲蓬，青绿色的瓣儿翘着，透着。他把筐子往案上一放，声音亮得像敲锣：“李大夫！您这药太神了！现在我撑船，身子轻得像踩在云里，从东头划到西头，连气都不喘！夜里躺床上，腿也不麻了，倒头就能睡到大天亮！”
他说着就蹲下身，从筐里捡了个最大的莲蓬，指尖顺着瓣儿往下掰，的莲子露出来，还带着点湖水的凉意。他把莲子递到李衍面前：“您尝尝，刚从湖里摘的，甜得很！我特意挑的老莲蓬，莲子更糯。”李衍接过来放进嘴里，牙齿轻轻一咬，清甜的汁水裹着湖水的清爽在舌尖散开，连带着心里都亮堂起来。
他转头望向案上剩下的茯苓块，雪白的断面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，忽然想起前几日雨后去后山的情景——松树林里的泥土还湿着，拨开落叶，就能看见松根下藏着的茯苓，裹在的黑泥里，却能悄悄吸走周遭的潮气，把自己养得雪白扎实。就像这水乡里的人，被梅雨缠得浑身发沉时，偏偏是这最朴素的药材，安安静静地解了他们的困厄，让日子又能轻快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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