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老虎赖在九月末的江南不走，正午的日头把药铺前的青石板晒得发烫，连穿堂风都裹着股燥意，吹得柜上的药草标签微微卷边。李衍正低头用戥子称当归，案头的铜炉里燃着淡淡的陈皮香，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——起初还隔着老远，细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，走得越近，就越急促，到最后几乎连成了一串，带着撕心裂肺的闷响。
他抬头时，药铺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，卖糖炒栗子的刘婶挎着半旧的竹篮，正扶着门框大口喘气。她穿的蓝布褂子沾着层薄灰，袖管上还黏着几颗碎栗子壳，平日里总梳得光洁的鬓角，此刻垂着几缕汗湿的碎发，贴在泛着潮红的脸颊上。左手紧紧捂着胸口，右手攥着块皱巴巴的帕子，咳得身子首晃，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：“李、李大夫……您快给我瞧瞧……”
李衍连忙放下戥子，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——指尖刚碰到刘婶的衣袖，就觉出一片潮意，连她手腕上的银镯子，都带着股凉丝丝的汗气。他把人扶到靠窗的木桌旁坐下，又转身从铜壶里倒了杯温茶，递过去时特意叮嘱：“慢些喝，先顺顺气。”
刘婶接过茶杯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杯沿碰着嘴唇时，手还在微微发颤。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，总算压下了几分咳意，她才长长舒了口气，皱着眉说起自己的苦楚：“这几日天越来越干，我那炒栗子的灶就没停过。炭火裹着栗子壳的烟味儿，一呛就是大半天，起初只是喉咙发紧，后来咳得胸口都疼，像有把小刀子在里面搅。”她顿了顿，又咳了两声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沙哑，“夜里更难熬，躺下没半个时辰就咳醒，咳得眼泪都出来，喉咙干得像塞了把晒干的芦苇，连咽口水都疼。前儿个后半夜，我实在熬不住，起来喝了三碗温水，还是不管用，眼睁睁坐到天亮——再这么咳下去，我这栗子摊都要撑不下去了。”
说着，她忽然想起什么，忙从袖袋里摸了摸，掏出颗还带着余温的糖炒栗子。栗子壳被手焐得温热，上面还留着几道浅浅的指痕，她硬塞到李衍手里：“您尝尝，今年的栗子甜，我特意挑了颗大的。就是苦了我这肺哟，闻着栗子香，却总咳得没法好好说话。”
李衍捏着那颗温热的栗子，指尖能感受到壳上粗糙的纹路。他转身走到药柜前，拉开最下层的抽屉，里面铺着层干净的棉纸，纸上整齐地码着些带壳的杏仁。杏仁壳呈浅褐色，带着淡淡的光泽，他伸手捻起一颗，指尖轻轻一捏，壳就“咔嗒”一声碎开，露出里面乳白的果仁。凑近鼻尖，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香气，混着药铺里其他药材的味道，倒也不显得突兀。
“刘婶，您这是秋燥伤肺。”李衍走到桌边坐下，把碎开的杏仁递到刘婶眼前，“秋日气候干燥，您又天天守着炭火灶，烟火气熏着，肺里的津液都被耗干了，自然会咳得厉害。这杏仁最能润肺止咳，正好对症。”他说着，取来一把小巧的银刀，又从抽屉里拿出个白瓷盘，将杏仁一颗一颗放在盘里，仔细地给杏仁去皮去尖。银刀在他手里格外灵活，刀刃轻轻划过果仁，薄薄的外皮就脱落下来，露出里面更显莹白的果肉，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片。
“您记着，取五钱杏仁，配三钱川贝——我这就给您称好，装在纸包里。”李衍一边说，一边拿起戥子，将川贝小心地放在戥盘里，看了看戥星，又添了一小撮，“再加一块冰糖，隔水炖成羹。炖的时候要用文火，慢些炖，让杏仁的味儿都熬出来。早晚各吃一勺，温着吃，吃三天，保管能好。”他把称好的杏仁和川贝分别装在两个牛皮纸包里，又从糖罐里取了块黄澄澄的冰糖，一起递给刘婶，“要是觉得羹太稠，也能少加些温水，别放凉了吃，免得伤了脾胃。”
刘婶接过纸包，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，又反复确认了一遍用法：“五钱杏仁，三钱川贝，加冰糖炖羹，早晚各一勺，吃三天，对不？”见李衍点头，她才放心地笑了笑，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些：“好，好！我回去就炖，要是真不咳了，我天天给您送热栗子来！您可别嫌我烦。”
李衍送她到门口时，刘婶还回头叮嘱：“李大夫，您可等着我的栗子！”说着，挎着竹篮，脚步虽还有些慢，却比来时稳了不少，咳嗽声也轻了许多。
第三日傍晚，夕阳把药铺的窗棂染成了暖黄色，李衍正整理着药柜，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，接着就是刘婶的大嗓门：“李大夫！李大夫！”
木门被“吱呀”推开，刘婶提着满满一布袋热栗子走了进来。布袋是新的，蓝底白花的布面，还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。她把布袋往柜台上一放，“咚”的一声，栗子的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，瞬间填满了整个药铺，连铜炉里的陈皮香都被压下去几分。“您说的真灵！”刘婶笑得眼角皱起细纹，伸手拍了拍胸口，“我昨夜竟一夜没咳，睡得比过年还香！今早起灶炒栗子，闻着烟味儿也不呛了，说话都利索多了！”
她一边说，一边从布袋里掏出一颗烫得冒气的栗子，手指被烫得来回倒腾，却还是飞快地剥了壳。金黄的栗子肉露出来，冒着热气，她不由分说地塞进李衍嘴里：“您快尝尝，热乎的，甜着呢！我特意多炒了些，给您留的，都是挑的大颗的！”
李衍含着那颗甜糯的栗子，温热的甜意从舌尖漫开，顺着喉咙滑下去，带着股说不出的暖意。他望向柜角的白瓷罐，罐里的杏仁还静静地躺着，浅褐色的壳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。忽然想起秋日里，城外山脚下的那片杏林——金黄的杏果挂满枝头，在风里轻轻摇晃，偶尔有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，滚出老远。谁能想到，就是这不起眼的果仁，褪去外壳，去掉尖皮，竟能滋润好被烟火熏燥的肺腑，还能让平日里总被咳嗽缠扰的刘婶，重新笑得这样敞亮，连脚步都带着轻快的劲儿。
刘婶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：“今个儿好多老主顾都说，我说话不咳了，听着都顺耳多了。我跟他们说，是李大夫的杏仁羹治好了我，他们都说要来找您瞧瞧呢！”她拿起一颗栗子，自己也剥了吃，脸上满是满足的笑意，“以后我炒栗子，就照着您说的，多喝些温水，再不敢让肺受委屈了。”
李衍看着她的模样，又看了看罐里的杏仁，忽然觉得，这寻常的药材里，藏着的不只是治病的功效，还有着安抚人心的暖意。就像这秋日里的阳光，不似夏日那般灼热，却能一点点焐热人心，驱散燥意，让人觉得安稳又踏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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