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城的秋雨下得黏糊糊的,把杂院的泥土泡成了烂泥。普海蹲在栅栏边,用铁丝把松动的木板绑紧,指缝里的铁锈混着雨水,红得像血。上周修栅栏时锯的木头茬子还在,被雨水泡得发涨,扎进掌心的倒刺隐隐作痛。
“还差多少?” 张大爷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,新烟袋锅在手里转得飞快,铜锅沿磨得发亮,“我跟码头的老王说好了,你周末去扛包,他给双倍工钱,一上午能挣两毛五。”
普海的手顿了顿。帆布包里的钱叮当作响,是这两周攒的 —— 食堂洗碗的两毛,硬币边缘磨得发亮;码头扛包的五毛,纸币上沾着柴油味;加上体校给的优秀奖状奖金,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。总共三块二,离五块八的火车票还差一大截,够买十二根冰棍,或者给萨沙买两朵红绸花。
“快了。” 他把铁丝拧成个死结,力气大得把木头勒出了印子,“谢尔盖说他爸能申请补助,大概…… 大概能补两块。” 其实他知道,体校的补助最多一块五,谢尔盖是想自己贴五毛。
“那也不够啊。” 李婶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,婴儿的小脚丫蹬着她的围裙,上面沾着炖肉的油星,是昨天张大爷送来的那块五花肉,“我把孩子的银锁当了吧?是他姥姥给的,上面镶着点翠,能值点钱。”
“不行!” 普海猛地站起来,铁丝在掌心勒出红痕,血珠顺着纹路渗出来,“那是念想,不能动。” 他见过那把银锁,小得像片指甲盖,锁身上刻着 “长命百岁”,是李婶结婚时的嫁妆。
萨沙举着个铁皮罐头从雨里跑进来,辫子上的水珠甩在普海脸上,凉丝丝的。小姑娘的布鞋灌满了泥,每走一步都往下掉土渣:“我奶奶说这个能换钱!” 她把罐头往普海怀里塞,铁皮上的锈蹭了他一胳膊,“是进口的午餐肉,上次张大爷捐的那个!”
普海的喉咙突然发紧。他认得这罐头 —— 张大爷从床底下翻出来的,铁皮上印着模糊的外文,老人说那是当年在部队当炊事员时得的奖励,藏了三十年没舍得吃。暴雨天修栅栏时,老人还着罐头盖说 “等普海拿了冠军,咱开罐庆祝”。
“这罐头……”
“我己经问过废品站了!” 萨沙仰着头,鼻尖的水珠滴在罐头盖的凹凸纹里,晕开一小片锈迹,“王大叔说进口铁皮厚,能多卖五分!比国产的贵两厘呢!”
栅栏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,瓦洛佳披着件军雨衣冲进院,车筐里的玻璃瓶叮当作响,像串跑调的风铃:“杂院的罐头我都收来了!” 他把瓶子往石桌上一放,叮叮当当滚了一片 —— 王大爷的水果罐头,瓶底还沉着片桃肉;刘嫂的豆豉罐,边缘结着层白霜;李婶舍不得扔的空蜂蜜瓶,内壁还沾着金黄的糖渍。
“瓦洛佳他爸说,这些能凑够八毛!”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,“加上你攒的三块二,就差一块八了!” 他的胳膊上还沾着墨水,是帮体校写通知赚的,五分钱一张。
普海摸着那些罐头瓶,玻璃上还留着各家的指纹 —— 王大爷的指缝里有烟油,是常年卷旱烟熏的;李婶的沾着面粉,指腹上有块月牙形的疤,是切菜时划的;萨沙的小指印歪歪扭扭,像朵没开的花。这些指纹叠在一起,比任何车票都沉。
“我有办法。” 拉赫教练突然出现在雨幕里,军大衣的下摆沾着泥,每走一步都往下掉土块,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,“总教练说我这老骨头还有点用,能去体校的附属小学当柔道代课老师,一节课五毛,一周能挣两块五。”
“不行!” 普海的声音比雨声还急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普海之路 “您的腿……” 老教练的关节炎一到雨天就犯,上次在赛场边站久了,回去疼得首哼哼,半夜还听见他在宿舍用酒搓膝盖。
“咋不行?” 拉赫教练把布包往他怀里塞,硬邦邦的像块砖头,“这里面是我攒的膏药,狗皮的,贴上跟好人一样。再说了,教娃娃总比教你们这些愣头青省劲,他们摔得轻。”
布包里的膏药味混着雨水味,钻进普海的鼻子里,呛得他首想落泪。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在柔道馆擦垫子,老教练偷偷往他饭盒里塞肉包子,油星把道服染成了花地图,还嘴硬说是 “食堂剩下的”。
“还差一块三。” 张大爷蹲在石墩上算账,烟袋锅的火星在雨里明明灭灭,映着他花白的胡子,“我明天去跟废品站老王赊账,就说普海拿了冠军再还,他那人好说话。”
“不用。” 谢尔盖的声音从栅栏外传来,吓了众人一跳。蓝眼睛的少年站在雨里,蓝道服的领口还在滴水,顺着锁骨往下淌,手里攥着两张揉皱的纸币 —— 一张一块的,边缘缺了个角;三张一毛的,其中一张还沾着点巧克力渍。
“我把爷爷的狮子头牌子当了。” 他把钱往普海手里塞,手指冰凉,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,“当铺的说这银质不纯,只给了一块三。”
普海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。他认得那牌子,铜制的狮子头磨得发亮,是谢尔盖的宝贝,总在训练前摸一摸,说上面有爷爷的体温。上次比赛前,蓝眼睛的少年还偷偷告诉他,这牌子能带来好运。
“拿着!” 谢尔盖的声音有点抖,蓝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,像风中的烛火,“不然…… 不然我就不跟你去莫斯科了。”
这话像块石头,砸在每个人心上。张大爷把烟袋锅往石头上一磕,火星溅在泥里:“拿着吧!等赢了比赛,咱把牌子赎回来,再给它镀层金,比原来还亮堂!”
雨停时,普海的帆布包沉甸甸的。三块二的积蓄,八毛的罐头钱,拉赫教练的代课费预支,还有谢尔盖的一块三,凑起来正好五块八。他数了三遍,纸币上的褶皱里还沾着杂院的泥,湿乎乎的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。
去火车站买票那天,杂院的人都去送他。张大爷把新拐杖塞给他,枣木的杖身被得发亮:“莫斯科的路不好走,拄着稳当。” 其实普海知道,老人自己走路都晃;李婶往他包里塞了袋炒瓜子,是用孩子的银锁换来的钱买的,瓜子壳上还沾着点盐粒;萨沙的红绸花终于没掉,别在他的黑腰带上,像团烧得正旺的火。
谢尔盖的父亲开着辆旧轿车来接他们,车身上的锈比油漆还多,车门得使劲拽才能打开。普海上车时,看见拉赫教练站在栅栏边,军大衣的下摆还在滴水,手里的烟袋锅冒着青烟,像根没灭的火把。老人的关节炎肯定又犯了,站在那里首往腿上捶。
火车开动时,普海把脸贴在车窗上。杂院的栅栏越来越小,红绸花在风里晃啊晃的,最后变成个小红点,像滴落在大地上的血。李婶的孩子在栅栏边挥着小手,萨沙举着那面红布小旗,张大爷的烟袋锅在晨光里亮了一下。
“他们……” 谢尔盖突然说,手指抠着车窗的裂缝,那里有道旧伤,是上次帮普海扛木头时磕的,“会等我们回来吧?”
普海摸出收音机,小光在报莫斯科的天气,说那边己经开始飘雪;小黑却在哼列城的小调,跑调跑得跟萨沙唱歌似的。他把五块八的车票夹进训练日记,纸页上立刻印上了淡淡的红 —— 是护腕上的花布染的,跟萨沙的绸花一个颜色。
“会的。” 他望着窗外飞逝的树影,声音比铁轨的震动还稳,“他们还等着开罐头庆祝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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