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窗外的蝉还没扯开嗓子,院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。他揉着眼睛坐起来,看见母亲刘桂芬正往扁担两头的竹筐里码菜。翠绿的黄瓜带着晨露,紫莹莹的茄子泛着油光,最底下垫着的玉米叶还带着泥土气,在晨光里舒展着卷边。
“妈,我帮你。”他趿着鞋冲出去,手刚碰到竹筐,就被刘桂芬拍开了。
“去去去,睡你的觉。”她用围裙擦了擦手,指尖沾着的泥蹭在蓝布上,像朵没开的花,“这点活我自己来就行,你昨天帮着记账到半夜,再睡会儿。”
周明远没动。他看着母亲弯腰时后颈的弧度,想起2025年在病房里,护工给母亲翻身时,她也是这样弓着背,只是那时的脊梁骨像根朽木,轻轻一碰就疼得皱眉。护工总说“阿姨年轻时候肯定干过重活”,母亲就笑,说“以前摆摊卖菜,挑着担子走二里地都不喘”。
“我睡不着了。”周明远抓起另一根扁担,是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扁担,中间被压出浅浅的凹痕,“我跟你去市场,正好学学怎么卖菜。”
刘桂芬愣了愣,眼里闪过点笑意:“你这孩子,昨天还跟你爸研究生意经,今天就想当菜贩子了?”她没再拦着,往他手里塞了块抹布,“去把秤盘擦擦,别让人家嫌咱秤不干净。”
菜市场在城边的老槐树下,天不亮就挤满了人。挑着担子的菜农,挎着竹篮的主妇,推着三轮车的小贩,把窄窄的巷子堵得满满当当。空气里混着鱼腥气、烂菜叶味和油条摊飘来的香味,嘈杂的人声像煮沸的水,“新鲜的豆角”“便宜卖了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。
刘桂芬的摊位在巷子口第二家,就一块铺开的塑料布,边角用石头压着。她刚把菜摆好,就有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凑过来,操着一口地道的安州话:“桂芬,今儿的黄瓜咋卖?”
“三毛钱一斤,刚摘的,还带着花呢。”刘桂芬拿起根顶花带刺的黄瓜,在手里转了转,“张婶,你要我给你挑嫩的,炒着吃最爽口。”
“贵了贵了,昨天二毛五。”张婶眯着眼,手指在黄瓜上捏了捏。
“昨天那批是头茬,今儿这是二茬,你看这水分。”刘桂芬用指甲轻轻一划,黄瓜皮裂开道小口,冒出点晶莹的汁水,“一分钱一分货不是?你要是要五斤,我给你按两毛八。”
“西斤行不?家里就我跟你张叔俩人。”张婶开始往篮子里捡黄瓜。
“西斤也按两毛八,谁让你是老主顾呢。”刘桂芬笑着拿起秤,钩子勾住装黄瓜的网袋,秤砣在秤杆上滑了滑,“你看,高高的西斤,多给你搭半根。”
周明远蹲在旁边看着,手里的抹布捏得发潮。他第一次发现,母亲说方言时声音那么脆,像浸了露水的黄瓜,每个字都带着股机灵劲儿。这和2025年那个说话都费力的老太太太不一样了——那时母亲总说“舌头不灵活了”,连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,都记不清该放多少糖。
“明远,给你张婶装袋。”刘桂芬把称好的黄瓜递过来。
他手忙脚乱地找塑料袋,却发现母亲用的还是最老式的网兜,粗粗的线绳勒得手疼。“妈,咱咋不用塑料袋?”他记得2025年超市里的塑料袋都用不完。
“那玩意儿贵,还不结实。”刘桂芬一边给另一个顾客称茄子,一边说,“网兜能反复用,你张婶她们都爱用这个。”
正说着,对门卖豆腐的王大哥探过头:“桂芬,给我留俩大土豆,中午想炖粉条。”
“等着。”刘桂芬从竹筐底下翻出两个拳头大的土豆,上面还沾着湿泥,“这俩是昨天挑出来的,保准面。”
周明远看着竹筐里剩下的土豆,大多是拳头一半大的,还有几个带着虫眼。他突然想起小时候,家里炖土豆,母亲总把大的、面的往他碗里夹,自己啃那些小的、有点硬的。
作者“深夜于灯下”推荐阅读《1993年的夏天很长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“妈,咋把好的都给别人了?”他忍不住问。
“王大哥他媳妇怀着孕呢,就爱吃炖土豆。”刘桂芬把土豆递给王大哥,又从筐里捡了个小的,用袖子擦了擦,递给他,“你尝尝,这小的脆,生吃甜。”
周明远咬了一口,土豆的汁水在嘴里散开,带着点土腥味的甜。阳光慢慢爬高,照在母亲的脸上,她鼻尖上的汗珠亮晶晶的,像撒了把碎钻。有个小孩跑过,撞翻了旁边的辣椒筐,红辣椒滚了一地。
“慢点跑,别摔着。”刘桂芬没骂,反而冲小孩摆摆手,然后蹲下身捡辣椒。她的膝盖弯下去时,周明远看见她裤腿上的补丁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是自己缝的。
2025年母亲住院,他给她买了最好的护理裤,柔软透气,可母亲总说“不如棉布舒服”。有次他听见她跟护工念叨:“当年在菜市场摆摊,天不亮就起来挑担子,腿再酸,晚上睡一觉就好了。哪像现在,走两步路就喘……”
那时他只当是老人怀旧,此刻看着母亲蹲在地上捡辣椒,膝盖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声,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,又酸又疼。
原来那些被母亲轻描淡写的“当年”,藏着这么多他没看见的辛苦。
“明远,发啥呆?”刘桂芬把捡好的辣椒放进筐里,“帮我看看钱盒里有没有一毛的,给那个姑娘找零。”
他赶紧低头翻钱盒。铁皮盒子里装着各种毛票和角票,还有几枚带着锈迹的硬币。他数出三枚一毛的,递给买西红柿的姑娘,姑娘接过钱,笑着说:“阿姨的菜真新鲜,比超市的好。”
“超市?”刘桂芬没听过这个词,抬头问周明远,“那是啥地方?”
“就是……卖东西的大铺子,啥都有。”周明远含糊道,他没法跟1993年的母亲解释,二十年后会有那么多亮堂堂的超市,里面的土豆个个大小均匀,用保鲜膜包着,却再也吃不出此刻这口带着土腥味的甜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菜卖得差不多了。刘桂芬把空竹筐摞起来,拿出个用手帕包着的馒头,掰了一半递给周明远:“垫垫肚子,回家再做饭。”
馒头是凉的,有点硬,里面夹着点咸菜。周明远咬了一大口,看见母亲正对着阳光数钱,手指在毛票间翻飞,数完一遍又数一遍,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贴身的布兜里,按了按。
“今天卖了多少钱?”他问。
“二十三块五,比昨天多两块。”刘桂芬的眼睛亮晶晶的,像揣了颗星星,“够给你买两本习题册了。”
周明远没说话,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母亲手里:“你也吃。”
往家走的路上,扁担换给了周明远挑。空竹筐很轻,可他总觉得肩膀沉甸甸的。路过冰棍摊时,他掏出兜里的五块钱,买了两根绿豆冰棍。
“给。”他把一根递给母亲,包装袋上的水珠沾在她手背上。
刘桂芬愣了愣,接过冰棍,没舍得撕开:“这玩意儿贵,一根顶两斤黄瓜了。”
“不贵,你尝尝。”周明远撕开自己的那根,咬了一大口,冰凉的甜意在舌尖炸开。
母亲慢慢撕开包装袋,小口小口地舔着,阳光照在她脸上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。周明远看着她,突然觉得,比起改变父亲的生意,比起抓住那些虚无缥缈的“风口”,或许更重要的,是记住此刻母亲舔冰棍的样子——年轻的,鲜活的,带着点小满足的样子。
巷口的老槐树上,蝉鸣突然响亮起来,像是在为这个闷热的午后,唱一首朴素的歌。周明远挑着空竹筐,跟着母亲的脚步慢慢走,扁担在肩上轻轻晃,发出吱呀的响声,和二十年后医院走廊里的轮椅声,奇妙地重合在一起。
他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冰棍,好像这样,就能把这个1993年的夏天,握得更紧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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