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明远正蹲在菜摊后帮母亲数零钱，裤腿突然被人拽了拽。
“明远！走了走了！”赵磊的声音像颗小石子，打破了菜市场的嘈杂。这小子斜挎着军绿色书包，裤脚卷到膝盖，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，手里还攥着两张皱巴巴的票根，在他眼前晃了晃，“刚弄着的《英雄本色》，周润发的！”
周明远抬头，看见赵磊眼里的光。这张脸他太熟悉了——初中时一起翻墙去网吧，高中时偷偷在操场抽烟，后来赵磊接了他爸的班去了纺织厂，2023年厂子倒闭，他开了家小超市，去年同学聚会时，两鬓己经有了白霜。可1993年的赵磊，眼里还没沾染上生活的灰，亮得像夏夜的星星。
“我不去，下午还得帮我妈……”
“帮啥帮！”赵磊一把拉起他，力道大得差点掀翻旁边的西红柿筐，“你妈这儿有我妈盯着呢，桂芬阿姨，我借明远一下午啊！”
刘桂芬笑着挥挥手：“早点回来，别耽误晚饭。”她往周明远兜里塞了两个刚摘的西红柿，“饿了就吃这个，别跟赵磊学坏。”
周明远被赵磊拽着往巷口跑，帆布包里的西红柿硌着腰，像两颗滚烫的小太阳。穿过两条街，就到了“环球录像厅”——其实就是间改造的仓库，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板，用红漆写着片名，《英雄本色》三个字被圈了红圈，旁边还画了把歪歪扭扭的枪。
“老板，俩票！”赵磊把票根拍在柜台上，老板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，正用抹布擦着掉皮的收录机，头也没抬地指了指里间。
掀开挂着的塑料门帘，一股混合着汗味、烟味和泡面味的热气扑面而来。屋里没开灯，只有前方的大屏幕亮着，正放着广告。长条木凳上坐满了人，大多是年轻人，还有几个穿着工装的大叔，叼着烟，脚往前面的凳子上一蹬，姿势随意得很。
赵磊拉着他往最后排钻，找了个空位置坐下。木凳上积着层灰，周明远刚坐下，就听见前面有人咳嗽，唾沫星子差点溅到他脸上。
“快看快看，要开始了！”赵磊推了推他的胳膊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屏幕。
片头音乐响起时，周明远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熟悉的旋律，熟悉的画面，还有周润发叼着烟、穿着风衣的经典镜头。整个录像厅瞬间安静下来，连抽烟的大叔都忘了弹烟灰。
“小马哥帅不帅！”赵磊在他耳边喊，声音里带着激动的颤音。
周明远没说话。他看着屏幕上意气风发的小马哥，突然想起2025年在流媒体上重看这部电影的情景。那时他正对着电脑改方案，电影只是背景音，他还跟同事吐槽“剧情太老套，枪战戏假得很”。
可此刻，在1993年的录像厅里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，那些“老套”的剧情突然变得鲜活起来。当小马哥单枪匹马闯进仓库，当“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”的台词响起，前排有人猛地拍了下大腿，震得木凳都在晃。
“太他妈帅了！”后面有人吼了一声，引来一片附和。
周明远的喉结动了动，不知怎么的，竟有点坐立难安。他看着屏幕上的画面，又看看周围这些人的脸——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光，那是对英雄的向往，对热血的渴望，是他在2025年的电影院里，再也看不到的神情。
剧情到了小马哥中枪倒地的片段，录像厅里静得能听见磁带转动的沙沙声。赵磊攥着拳头，指节都白了，嘴里小声念叨着“别死别死”。周明远看着屏幕上慢慢倒下的身影，鬼使神差地说了句：“假得很，中了那么多枪还能站着，编剧没常识。”
声音不大，却像根针，刺破了录像厅里的紧张气氛。
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：“你他妈说啥？”
周明远转头，看见邻座的大叔猛地站起来。这人穿着深蓝色工装，袖口卷着，露出结实的胳膊，脖子上挂着块褪色的毛巾，此刻正瞪着他，眼里的红血丝像要烧起来。
“我说……剧情有点假。”周明远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，却还是梗着脖子说了句。在2025年，网上对老电影的吐槽多了去了，他觉得这没什么。
“假？”大叔往前凑了一步，唾沫星子喷在周明远脸上，“你知道这电影讲的是啥不？讲的是兄弟情！是骨气！你个黄毛小子懂个屁！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“那你是啥意思？”大叔的声音越来越大，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，“现在的后生仔是不是都这样？看啥都觉得自己能耐，觉得别人都是傻子？我告诉你，这电影里的小马哥，比你这耍嘴皮子的强一百倍！”
赵磊赶紧站起来打圆场：“叔，他不懂事，您别跟他计较……”
“不懂事就得教！”大叔一把推开赵磊，眼神像刀子似的剜着周明远，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，为了看这电影，骑自行车跑了二十里地！你现在倒好，坐着看还挑三拣西，良心让狗吃了？”
周明远的脸涨得通红，不是羞的，是气的。他想反驳，想说“二十年后特效比这强十倍”，想说“这种剧情早就被拍烂了”，可看着大叔眼里的怒火，那些话突然堵在喉咙里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脱口而出的“老套”，在1993年，是多少人的热血和向往。他用未来的标准衡量过去，本身就是种傲慢。
“怎么着？不服气？”大叔见他不说话，火气更盛，抬手就往他脸上扇来。
周明远没躲。
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在安静的录像厅里格外刺耳。
脸颊火辣辣地疼，像是被烙铁烫过。周明远看着大叔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，突然笑了。不是笑大叔，是笑自己。他总以为带着未来的记忆回来，就能洞悉一切，就能站在高处指点江山，却忘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信仰，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“老套”，或许正是支撑着一代人走下去的光。
“叔，您说得对。”周明远站起身，声音有点哑，却很平静，“是我不懂事，我不该瞎说。”
大叔愣了一下，大概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，举着的手僵在半空，眼里的怒火慢慢褪去，只剩下点诧异。
周围的人也愣住了，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，突然变得有点尴尬。前排有人打圆场：“小孩子嘛，不懂事，算了算了，电影开始了。”
屏幕上，小马哥己经爬了起来，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，眼神里全是倔强。录像厅里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，只是没人再像刚才那样激动地叫好。
赵磊拉着周明远坐下，小声说：“你傻啊？跟他较什么劲……”
周明远没说话，摸了摸发烫的脸颊。疼是真的疼，但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，却好像被这一巴掌打跑了。他看着屏幕上的画面，第一次觉得，那些“老套”的剧情里，藏着他从未读懂的东西。
电影散场时，天己经擦黑了。赵磊还在兴奋地念叨着刚才的枪战戏，周明远没怎么听，只是觉得脸颊还在发烫。路过刚才那个大叔身边时，大叔看了他一眼，嘴唇动了动，想说什么，最后却只是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，塞到他手里。
“下次看电影，好好看。”大叔的声音有点闷，说完就转身走了，工装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，显得有点孤单。
周明远捏着那颗水果糖，玻璃糖纸在手里反光。赵磊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走，我请你吃冰棍，就当给你压惊了。”
“不了，我得回家了。”周明远把糖塞进口袋，“我妈该等急了。”
他往家走，晚风带着点凉意，吹在发烫的脸颊上，很舒服。路过录像厅门口时，看见那块写着《英雄本色》的木板，在路灯下泛着红漆的光。他突然想起2025年赵磊开的小超市，货架上摆着各种新上映的电影碟片，却总在收银台后面放着一台旧DVD，里面常年插着一张磨花的《英雄本色》碟片。
那时他还笑赵磊老土，现在才明白，有些东西，不是过时了，是住进了心里。
巷口传来母亲的呼唤声：“明远！明远！”
周明远加快脚步，看见刘桂芬站在院门口，手里拿着件他的外套。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，像裹了层暖融融的光晕。
“脸咋了？”刘桂芬看见他脸上的红印，伸手想摸又缩了回去，眼里满是心疼，“跟人打架了？”
“没有，”周明远笑了笑，从兜里掏出那颗水果糖，剥开糖纸塞进嘴里，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，“不小心被门帘蹭了下。”
“下次小心点。”刘桂芬拉着他的手往院里走，“饭都做好了，你爸今天跟老王谈得挺顺，说要给你买台电风扇呢。”
周明远嗯了一声，看着母亲的背影，突然觉得，这巴掌挨得值。有些道理，不是从未来带回来的，是得在1993年的风里，在录像厅的昏暗里，在母亲的手心里，慢慢悟出来的。
院墙上的牵牛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，紫色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晃，像一个个小喇叭，在唱着这个夏天的秘密。周明远摸了摸还在发烫的脸颊，嘴里的甜味慢慢漫到心里，甜得他想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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