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明远啃着馒头蹲在批发市场的水泥柱后,第三次确认父亲周建国的位置。他正站在第三排摊位前,背对着这边,手里捏着块蓝格子布料反复,白衬衫的后领被汗浸出深色的印子,像幅洇开的水墨画。
“还跟呢?”赵磊凑过来,嘴里叼着根冰棍,“你爸不就来进点货吗?跟特务似的。”
“你不懂。”周明远没回头,眼睛盯着父亲的背影。自从昨天在录像厅挨了那一巴掌,他看什么都多了点耐心。比如此刻,他想看看父亲是怎么跟人打交道的——在2025年的记忆里,父亲总是沉默寡言,连跟小区保安打招呼都透着股局促,他从未想过,1993年的父亲,会为了几块布料跟人磨上半天。
这是安州最大的批发市场,棚顶是铁皮的,被七月的太阳晒得滚烫,空气里飘着化纤布料的气味,混杂着远处小吃摊飘来的葱油香。摊位挨挨挤挤,挂着五颜六色的的确良和牛仔布,摊主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像在比谁的嗓门更亮。
周建国手里的蓝格子布,正是那天他跟父亲提议用来铺摊位的。此刻他正对着摊主说着什么,头微微低着,手指在布料边缘比划,侧脸的线条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。
“那老头够能磨的。”赵磊咂咂嘴,“我刚才路过就看见他俩在聊,现在冰棍都快化完了,还没聊完。”
周明远的视线落在父亲捏着布料的手上。那双手骨节分明,指腹带着薄茧,指甲缝里嵌着点洗不掉的灰——2025年他给父亲剪指甲时,这些茧子己经变软,指甲也开始发灰,像蒙着层洗不掉的暮色。可此刻,这双手却灵活得很,翻折布料的动作又快又稳,像是在掂量什么稀世珍宝。
“王老板,你这价确实高了。”周建国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,带着点商量的语气,“我昨天在东边问过,人家同款的比你便宜一毛。”
“周哥,一分钱一分货啊。”摊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,正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,“我这布是广州来的,经纬密度都比东边的密,你摸摸这手感。”他抓起另一块布料递过来,“你要是拿十匹,我再给你让两毛,不能再少了。”
“十匹太多了,我这刚开始做,拿五匹试试水。”周建国把布料叠好,放回摊位上,“五匹,你给我按八块三,我今天就交钱提货。”
“八块三?”王老板首起腰,脸上的笑淡了点,“周哥你这砍价跟割肉似的,八块五,少一分都不行。”
“就八块三。”周建国没动,语气软了下来,却带着股不松口的劲儿,“你看我大老远跑来,天又这么热,你让这点利,以后我常来照顾你生意。”
王老板没说话,抓起水壶喝了口,眼睛瞟着别处。周建国也没催,就那么站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摊位的木沿,节奏不紧不慢,像是在跟自己较劲。
周明远蹲得腿麻,悄悄换了个姿势。他看着父亲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,滑到下巴尖,悬了会儿,滴在那块蓝格子布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父亲像是没察觉,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目光落在布料上,不知在想什么。
“他这是图啥啊?”赵磊咬着冰棍棍,一脸不解,“五匹布,八块三跟八块五也就差一块钱,犯得着这么耗着?”
周明远没说话。他想起昨天帮母亲收摊时,母亲数钱的样子——五毛的硬币要凑够十个才肯放进布兜,说是“这样看着多”。他还想起父亲账本上的字:“给明远攒学费,还差500”。一块钱在2025年可能不够买瓶矿泉水,可在1993年的夏天,或许是父亲半天的工资,是母亲卖二十斤黄瓜的利润,是他能多买两本习题册的钱。
太阳慢慢爬到头顶,铁皮棚顶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。王老板大概是被晒得不耐烦了,又或许是被周建国的固执磨没了脾气,突然一拍大腿:“行!八块三就八块三!但你得帮我把这几捆布搬到三轮车上去,算抵那两毛的差价。”
“没问题!”周建国立刻应下来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他挽起袖子,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,弯腰就去搬那捆沉甸甸的布料。
周明远看着他把布料扛在肩上,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,却很快稳住。蓝格子布的边角垂下来,扫过他汗湿的后背,像片游动的云。王老板跟在后面指挥着,作者“深夜于灯下”推荐阅读《1993年的夏天很长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嘴里念叨着“慢点慢点,别蹭脏了”。
“走,去看看。”周明远突然站起来,腿麻得差点摔倒。
赵磊赶紧扶住他:“干啥去?被你爸发现你跟踪他,非削你不可。”
“没事。”周明远拨开他的手,往三轮车那边走。他想帮父亲搭把手,又有点怕撞见时的尴尬,脚步顿了顿,还是绕到了车后。
周建国正把最后一捆布搬上车,额头上的汗顺着脖颈往下淌,浸湿了衬衫的前襟。他首起腰,捶了捶后背,动作幅度不大,却被周明远看得一清二楚。
“周哥你这体格可以啊。”王老板递给他一瓶汽水,“够能扛的。”
“年轻时在厂里扛过钢材,这点不算啥。”周建国拧开汽水瓶,猛灌了两口,汽水瓶子被他捏得变了形,“我儿子要是有我这力气就好了,可惜他是个书生。”
这话里带着点自嘲,又藏着点骄傲,像颗裹着糖衣的枣,甜丝丝的,又有点涩。周明远躲在帆布篷的阴影里,突然想起2025年父亲住院时,医生说他腰椎间盘突出是老毛病,大概是年轻时累出来的。那时他只在病历单上签了字,没问过这毛病是怎么落下的。
“爸。”他忍不住喊了一声。
周建国猛地回头,看见他时愣了一下,眼里闪过点惊讶,随即是被撞破的不自在:“你咋在这儿?”
“我跟赵磊路过,看见你在这儿。”周明远走到他面前,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盯着三轮车的轮胎,“我来帮你推车吧,这儿坡陡。”
“不用,我自己能行。”周建国把汽水瓶塞进他手里,“你跟同学玩去吧,我弄完这个就回家。”
“我帮你。”周明远坚持着,伸手抓住车把。木质的车把被晒得滚烫,烫得他指尖发麻。
父子俩推着三轮车往市场外走,车轮碾过碎石子路面,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蓝格子布在车斗里轻轻晃,像片流动的海。周明远走在父亲旁边,第一次发现,父亲的肩膀其实不算宽,甚至有点瘦削,只是常年干活练出了结实的骨架,才显得格外能扛。
“刚才跟王老板砍价,你都看见了?”快到市场门口时,父亲突然开口,声音有点闷。
周明远嗯了一声,不敢多说。
“是不是觉得爸挺没出息的?”父亲的脚步慢了点,“为了几毛钱,跟人磨了俩小时。”
“不是。”周明远赶紧抬头,看见父亲眼里的自嘲,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,“我觉得……你挺厉害的。”
周建国愣了一下,转头看他,眼里闪过点惊讶,随即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朵盛开的菊花:“你这小子,今天咋跟转了性似的?”
“我就是觉得,”周明远看着车斗里的蓝格子布,“这布挺好的,铺在摊位上肯定好看。”
父亲没说话,只是推车的力道轻了点,脚步也稳了些。阳光穿过市场门口的老槐树,在父子俩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蝉鸣在树梢上炸开,热闹得像是在为谁鼓掌。
周明远捏着手里的汽水瓶,冰凉的水珠顺着手指往下滴。他突然明白,2025年他总觉得父亲“固执”“不懂变通”,其实是没看懂那份固执里藏着的东西——不是笨,不是抠,是在拮据的日子里,想为这个家多攒一点、多扛一点的心意。就像这蓝格子布,看着普通,却能在闷热的摊位上,铺开一片踏实的清凉。
快到巷口时,赵磊从后面追上来,手里举着两根冰棍:“喏,刚买的,绿豆的!”
周明远接过冰棍,递给父亲一根。父亲愣了愣,接过去,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,冰凉的甜意在嘴角散开,他看着周明远,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。
“回家给你妈看看这布,她肯定喜欢。”父亲推着车往前走,脚步轻快了不少。
周明远跟在后面,咬着冰棍,觉得这个夏天的风里,都带着点甜丝丝的味道。他好像慢慢懂得了,1993年的日子或许不富裕,却有着2025年再也找不回的东西——比如父亲为五毛钱磨两小时的认真,比如母亲把大土豆留给邻居的善良,比如此刻手里的冰棍,凉得纯粹,甜得踏实。
巷子里传来刘桂芬的吆喝声,大概是在喊他们回家吃饭。周明远加快脚步,跟上父亲的身影,蓝格子布在车斗里轻轻晃,像在为这个普通的午后,唱一首朴素的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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