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叫头遍时，红星屯还浸在晨雾里。土坯房的茅草顶沾着露水，像撒了层碎霜，远处的黑土地蒙着层薄纱，连麦苗尖的嫩绿都透着股朦胧劲儿。陈知远是被窗外的动静惊醒的——隔壁张大爷家的大黄狗在院门口叫，混着远处传来的“吱呀”声，像是谁在开队部的广播匣子。
他揉了揉眼睛，坐起身时，腰里的酸痛还没散——昨天在地里翻土，一锄头下去没掌握好力道，腰眼闪了下，现在动一动还发紧。他摸了摸床头的木箱，黄铜扣凉得硌手，里面的唱片安安稳稳躺着，这才想起今天是大队召集宣传队队员的日子，心里瞬间泛起股复杂的滋味——期待里裹着点紧张，像揣了颗刚煮好的玉米，烫得人想攥紧，又怕捏碎。
“知远，快起来！广播响了！”李建国从上铺探下头，手里还攥着件没叠好的棉袄，“好像在说宣传队报名的事！”
陈知远赶紧套上棉袄，连扣子都没扣利索，就往门口跑。院门口己经聚了几个村民，都仰着头往队部的方向望，耳朵竖得老高，像是在捕捉广播里的每一个字。风里飘着广播匣子的电流声，断断续续的，却足够清晰：
“全体社员同志们，全体知青同志们，注意了啊！根据公社要求，咱红星屯大队组建文艺宣传队，负责排演革命样板戏、宣传政策精神。现在开始召集队员，愿意参加的，今天上午十点前，到队部办公室报名登记，不限年龄，不限身份，只要热爱文艺，愿意为集体出力，都可以来！重复一遍，十点前，队部办公室报名……”
广播响了三遍，最后以一段《东方红》的旋律收尾，电流声渐渐弱下去，晨雾里却瞬间热闹起来。
“宣传队！真要建了！”张大爷从家里走出来，烟袋锅还没点，手里攥着个小板凳，“我家老婆子肯定要去，她昨天还跟我说，想跟着唱两句呢！”
“我也去！我会敲梆子！”旁边一个年轻的社员拍着手，脸上满是兴奋，“上次看陈知青唱歌，我就想跟着学了！”
陈知远站在人群里，听着大家的议论，心里的期待又多了些。他刚想跟李建国说句话，就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从胡同口跑过来——是赵春梅。
赵春梅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，麻花辫上的红头绳在晨雾里晃着，像团小火苗。她手里还攥着个没编完的草筐，大概是听到广播就从地里跑回来的，裤脚沾着泥点，鞋面上还挂着根麦茬，却一点都不在意，跑得飞快，路过陈知远身边时，只来得及喊一句“陈知青，我先去报名！”，就朝着队部的方向冲了过去，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。
“这丫头，比谁都急！”张大爷看着她的背影，笑着摇了摇头，“不过也是，她嗓子亮，跟着陈知青学，准能成！”
陈知远的脸有点红，赶紧低下头，假装整理棉袄的扣子，心里却像被太阳晒过的麦囤，暖烘烘的。他想起昨天王保国跟他说的话，“赵春梅是块好料子”，现在看来，这料子不仅好，还带着股子旁人没有的鲜活劲儿，像春天里刚冒芽的柳丝，一掐就能出水。
“走！咱也去报名！”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拽着他就往队部走，“我虽然五音不全，但我能帮着搬道具、搭台子啊！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！”
队部办公室门口己经排起了小长队。王保国坐在门口的木桌后，手里拿着个红色的登记本，笔尖悬在纸上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。赵春梅站在最前面，正跟王保国说着什么，手里的草筐放在脚边，攥着登记本的一角，脸颊红扑扑的，像是刚跑完步，还在喘气。
“王队长，我报名！我要参加宣传队！”赵春梅的声音清亮，在晨雾里传得老远，“我会唱歌，陈知青还答应教我运气呢！我肯定好好学，不拖后腿！”
“好！好！”王保国拿起笔，在登记本上写下她的名字，“赵春梅，记住了！以后排练可得好好学，别辜负陈知青的功夫！”
“肯定的！”赵春梅用力点头，接过王保国递过来的一张小纸条——上面写着晚上排练的时间和地点，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叠好，塞进褂子口袋里，又回头望了望，正好看见陈知远和李建国，赶紧挥了挥手，嘴角的笑像刚绽开的梨花，干净又明媚。
陈知远也朝她笑了笑，心里的紧张又散了些。他跟着李建国走到桌前，李建国一把抢过登记本：“王队长，我报名！我叫李建国，天津来的知青，能出力！搬东西、搭台子，啥都行！”
王保国笑着写下他的名字：“好小子，有干劲！宣传队就需要你这样的得力帮手！”他抬头看向陈知远，眼神里带着点打趣，“知远，你就不用报名了吧？你是指导，跑不了的！”
陈知远挠了挠头，有点不好意思：“我就是来看看，看看报名的情况。”
“情况好得很！”王保国把登记本递给他看，上面己经写了五六个名字，除了赵春梅和李建国，还有张大爷的儿媳妇——听说平时爱跟着广播唱样板戏，还有两个年轻的男社员，一个会吹笛子，一个会打鼓，“都是好苗子，晚上排练，你可得好好教！”
陈知远接过登记本，指尖碰到纸页，带着点油墨的温度。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1971知青与梨园火种 他看着上面“赵春梅”三个字，笔画写得很认真，像她的人一样，透着股踏实劲儿，心里忽然觉得，这宣传队，好像真能搞起来。
报名的人越来越多，不一会儿，登记本上就写满了一页。有村里的姑娘，有年轻的知青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社员，说是想跟着“凑个热闹，为集体出点力”。队部门口的笑声此起彼伏，晨雾渐渐散了，太阳升起来，洒在黑土地上，暖融融的，连风里都带着点麦香。
就在这时，一道清冷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口。是刘卫红。
刘卫红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，领口扣得严严实实，手里抱着本《毛泽东选集》，脚步走得很慢，不像来报名，倒像是来视察。她走到队部门口，没往人群里挤，只是站在旁边，冷冷地看着登记本，眉头轻轻皱着，像是在琢磨什么。
“卫红同志，你也来报名啊？”王保国看见她，笑着招呼，“正好，宣传队缺个负责监督内容的，你要是来，再合适不过了！”
刘卫红没立刻说话，只是抿着嘴，目光扫过登记本上的名字，在“陈知远”三个字旁边停顿了一下——王保国特意在旁边写了“指导”两个字，格外显眼。她心里的纠结又冒了出来：不报名，怕陈知远在宣传队里搞出“封资修”的名堂，没人监督；报名，又觉得跟这些“只图热闹”的人一起，有点掉价，更何况还要跟陈知远一起工作，想想就觉得别扭。
周围的人也注意到了她，议论声渐渐小了些。李建国凑到陈知远耳边，小声说：“她来干啥？不会真要报名吧？”
陈知远没说话，只是看着刘卫红，心里有点发紧——他知道，刘卫红要是真的加入，以后的排练肯定少不了摩擦，就像地里的杂草，不除不行，除了又怕伤着麦苗。
刘卫红站了一会儿，终于迈开脚步，走到桌前。她没看王保国，也没看其他人，只是盯着登记本，声音冷冷的：“我报名。不过我不是来参加表演的，是来监督的——监督节目内容，确保都是革命样板戏，没有任何封资修的元素。要是发现有问题，我会立刻向公社汇报。”
王保国脸上的笑容没散，赶紧拿起笔：“好！监督好！有你监督，咱们宣传队的方向就更对了！我在这儿写‘监督’，你看行不？”
刘卫红点了点头，没再多说，甚至没接过王保国递过来的小纸条，转身就走。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桌角，带起一阵风，把登记本的纸页吹得“哗啦”响，像是在打破刚才的热闹。
人群里又开始小声议论，有人说“刘知青太严肃了”，有人说“有监督也好，省得出错”，李建国撇了撇嘴，小声跟陈知远说：“她就是来找茬的，你以后可得小心点。”
陈知远没说话，只是把登记本递给王保国，心里的那点期待，又被刘卫红的态度浇了点冷水——像刚晒热的麦囤，被撒了把凉露，有点潮，却没完全凉透。他抬头看向远处，赵春梅正跟几个村里的姑娘站在梨树下，手里拿着那张小纸条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，阳光洒在她身上，像镀了层金边，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。
“别担心。”王保国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声音放得很轻，“卫红那姑娘，就是嘴硬心软，心里也是为了队里好。你只要按之前说的，只教样板戏，不碰旧戏，她不会找你麻烦的。再说了，有我在呢。”
陈知远点点头，心里的石头又落了些。他看着梨树下的赵春梅，看着登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，看着远处渐渐热闹起来的黑土地，忽然觉得，那些担心和紧张，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——至少现在，宣传队的人齐了，有愿意学的人，有愿意帮忙的人，还有……愿意监督的人，不管以后会遇到什么麻烦，至少这条路，己经开始走了。
上午十点，报名结束。王保国拿着登记本，在队部门口的墙上贴了张名单，红色的纸，黑色的字，在阳光下格外显眼。村民们围过来看，看到自己的名字，都高兴得合不拢嘴；没报名的，也在旁边说“以后排练，我们来当观众，给你们鼓掌”。
陈知远站在人群外，看着那张名单，看着“赵春梅”“李建国”“刘卫红”的名字，心里忽然生出股莫名的情绪——像春天里的麦苗，在黑土地里扎了根，想往上长，想看看太阳，想看看更远的地方。
赵春梅从人群里挤出来，手里拿着那张小纸条，跑到他面前，笑着说：“陈知青，晚上排练，你可别忘了教我运气啊！我上午特意跟我娘学了编草筐，说以后排练累了，给你编个坐垫，坐着舒服！”
陈知远的脸又红了，赶紧低下头，声音放得很轻：“好，忘不了。晚上我早点来，先教你基础的，不难。”
“嗯！”赵春梅用力点头，转身又跑回人群里，跟姑娘们继续讨论晚上的排练。阳光照在她的麻花辫上，红头绳闪着光，像团小火苗，在黑土地上晃着，晃得人心里暖暖的。
陈知远站在原地，看着她的背影，又看了看墙上的名单，心里忽然觉得，或许这片黑土地，真的能让他找到点不一样的东西——不是北京的西合院，不是父亲的胡琴声，而是这里的人，这里的歌，这里的希望，像颗种子，在他心里发了芽，等着开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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