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工的钟声在暮色里撞了三下,南坡麦地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陈知远刚把锄头靠在知青宿舍的墙角,就见王保国队长从隔壁胡同走过来,手里攥着个烟袋锅,烟丝还冒着点余烬。“知远,跟我来趟队部,有点事跟你唠唠。”王保国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不容推辞的劲儿,眼神里藏着点他读不懂的郑重。
陈知远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拿稳——他不用想也知道,王保国找他,准是为了宣传队的事。下午大队会上刘卫红的话还在耳边转,“思想不纯粹”“传播封资修”,像两根细针,扎得他心里发紧。他捏了捏衣角,刚想说“队长,我……”,王保国己经转身往队部走,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草屑,没给他太多犹豫的余地。
跟在王保国身后,陈知远的脚步格外沉。暮色把红星屯的土坯房染成了深褐色,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细弱的炊烟,混着晚饭的玉米香,本该是暖融融的景象,他却觉得后背发凉。路过赵春梅家的院门口时,他瞥见院里的梨树下站着个身影,扎着两条麻花辫,像是在往这边望——是赵春梅吧?下午她还说要报名宣传队,等着跟他学唱歌,要是自己真的拒绝了,她该多失望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他按了下去——不行,不能想这些。刘卫红盯着呢,万一自己在宣传队里出点差错,不仅连累王保国,连赵春梅都可能被卷进来。他想起父亲临走前的叮嘱,“到了那边,少出头,多做事,别惹麻烦”,现在要是接了宣传队的事,可不就是“出头”吗?
队部办公室的灯己经亮了,昏黄的煤油灯光从窗户纸里透出来,在地上映出个不规则的亮斑。王保国推开门,一股混杂着墨汁味和煤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,屋里比外面暖多了,却也闷得人有点喘不过气。靠墙的旧木桌上堆着几本账本,旁边放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,里面剩着小半缸凉茶水,还是下午开会时的样子。
“坐。”王保国指了指桌旁的小凳子,自己则坐在桌后的木椅上,从口袋里掏出烟袋锅,慢条斯理地装烟丝,火柴划亮的瞬间,火光映在他脸上,皱纹显得格外深。“下午会上的事,你别往心里去,卫红那姑娘,就是太较真,没坏心眼。”
陈知远坐在小凳子上,手放在膝盖上,攥得紧紧的,没说话—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是说自己愿意,还是说自己怕麻烦?
王保国点着烟袋锅,抽了一口,慢慢吐出来,烟圈在灯光里散开来,模糊了他的表情。“我找你,是想跟你掏掏心窝子。”他把烟袋锅放在桌沿上,身体往前倾了倾,眼神变得格外认真,“公社要组建宣传队,不是闹着玩的,咱红星屯,没人比你更适合带这个头——你嗓子好,懂门道,连张大爷都跟我说,听你唱一段,干活都有劲儿。”
陈知远垂着头,盯着地上的砖缝,声音有点发闷:“队长,我知道您信得过我,可……可我怕。”
“怕啥?”王保国追问,语气没带半点责备,倒像是在听自家孩子说心事。
“我怕刘卫红同志说的那些……”陈知远抬起头,眼神里满是纠结,“我怕自己控制不住,不小心把京剧的调子掺进去,到时候被人说传播封资修,连累您,也连累宣传队的人。我家是京剧世家,从小就练这些,有时候唱着唱着就顺过去了,我……我没把握能完全改掉。”
他还没说出口的,是更深的顾虑——他怕自己一旦接了宣传队,就再也忍不住对京剧的念想,那些藏在木箱里的唱片、戏服,会变成烫手的山芋,哪天就被人翻出来,给自己扣上更大的帽子。他来红星屯,是来“接受再教育”的,不是来“惹麻烦”的。
王保国听完,没立刻说话,只是拿起搪瓷缸子,喝了口凉茶水,眉头轻轻皱着,像是在琢磨什么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语气比刚才更柔和了:“知远,我知道你心里的坎。你是北京来的,又是京剧世家,那些本事,不是说丢就能丢的。可你想过没——宣传队是样板戏,是革命的内容,你用你的本事,把样板戏教好,让大伙儿唱得有劲儿,听得高兴,这不是坏事啊?”
他指了指桌上的账本,声音压低了些:“我跟你说句实话,农忙这么累,社员们心里都憋着股劲儿,就盼着有点乐呵的事。宣传队要是搞起来,不仅能完成公社的任务,还能让大伙儿松口气,这是双赢的事。至于卫红那边,你放心,我跟她打过招呼了,她负责监督内容,你负责教唱,只要你不碰旧戏,她不会找你麻烦——真有啥事儿,我顶着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陈知远还想再说什么,王保国却摆了摆手,打断了他。
“你再想想赵春梅那丫头。”王保国的语气里多了点笑意,“下午开会的时候,她眼睛都亮了,一个劲儿跟张大爷说要报名,说想跟你学唱歌。你要是不接,那丫头指定得失望好几天——她嗓子亮,是块好料子,你好好教,说不定能成个好苗子。”
提到赵春梅,陈知远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。他想起昨天南坡麦地里,赵春梅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“京剧是什么”,想起她接过布包时脸上的笑容,想起她小声说“我一定好好学”的样子。要是自己因为怕麻烦拒绝了,不仅辜负了王保国的信任,还会让那个满心期待的姑娘失望——他不忍心。
更重要的是,他自己也舍不得。来红星屯这么久,他每天干着粗重的农活,看着怀里的唱片却不敢碰,听着远处的歌声却不敢唱,心里的那点“艺术火苗”,早就快被现实浇灭了。宣传队是个机会,哪怕只是教样板戏,哪怕要处处小心,至少能让他重新接触“唱歌”,能让他把自己会的东西用上——这对他来说,是多大的诱惑啊。
他想起小时候,父亲第一次教他唱《文昭关》,说“戏是人的魂,只要魂在,戏就不会丢”。现在的宣传队,不就是他在这片黑土地上,能抓住的“魂”吗?哪怕只是一点点,也比让它彻底熄灭好。
王保国看着陈知远的眼神从犹豫变成动摇,最后慢慢亮了起来,心里就有了数。他没再催,只是拿起烟袋锅,又抽了一口,等着陈知远自己做决定。屋里静悄悄的,只有煤油灯的火苗“滋滋”地响着,窗外的风刮过,吹得窗户纸“哗啦哗啦”的,像是在帮着拿主意。
过了好一会儿,陈知远深吸一口气,慢慢抬起头,眼神里的犹豫少了些,多了点坚定:“队长,我答应您。”
王保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放下烟袋锅,拍了拍桌子:“好!有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!”
“不过我有个条件。”陈知远赶紧补充,语气很认真,“我只教样板戏,只教基础的运气和咬字,绝不碰任何旧戏的内容。要是刘卫红同志觉得我教的有问题,我随时可以退出,绝不给队里添麻烦。”
“行!就按你说的来!”王保国一口答应,脸上的笑容更浓了,“明天我就统计报名的人,晚上咱们就在队部院子里排练,你先准备准备,想想教哪段——《红灯记》就行,大伙儿都爱听。”
陈知远点点头,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——还有一半,悬在刘卫红那里,悬在未来的排练里,但至少现在,他做出了选择,抓住了那点“火苗”。
从队部出来时,夜色己经浓了。天上的月亮很圆,洒在黑土地上,像铺了层银霜。陈知远走在回家的路上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。路过赵春梅家的院门口时,他又往里面望了望——梨树下的身影己经不见了,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光,从窗户里透出来,暖融融的。
他想起明天晚上的排练,想起赵春梅期待的眼神,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。虽然知道以后的路肯定不好走,刘卫红的监督、排练的压力、未知的麻烦,都在等着他,但他心里却生出了点盼头——就像地里刚冒芽的麦苗,哪怕要经历风吹雨打,也想努力长起来,看看春天的样子。
回到知青宿舍时,刘卫红己经回来了,坐在床沿上看书,见他进来,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,没说话。陈知远没理她,径首走到自己的铺位边,摸了摸床头的木箱——里面的唱片和戏服,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。他轻轻敲了敲箱盖,像是在跟它们说“再等等,我很快就能唱了”。
躺在床上,陈知远没立刻睡着。他想起明天要教的《红灯记》,想起该怎么把基础的运气方法教给大家,想起赵春梅学唱歌时的样子。月光从窗户纸的缝隙里漏进来,在地上映出一道细亮的光,他看着那道光,心里忽然觉得,或许这片黑土地,也能让他的“戏魂”,悄悄活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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