煤油灯的火苗还在轻轻晃,把仓库里的麦秸垛染成暖黄色。赵春梅刚收回做手影的手,指尖还残留着对着灯光比划的弧度,她看着墙上渐渐淡去的影子,忽然想起陈知远之前说的“京剧世家”,心里的好奇像刚冒芽的草,忍不住冒了出来。
“陈知青,”她小声开口,声音比刚才玩手影时轻了些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你说你家是京剧世家,那……那除了样板戏,你还会唱别的戏吗?就是……不是革命的那种。”
陈知远正在擦手里的雨水,听到这话,动作瞬间僵住了。
他抬头看向赵春梅,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闪闪的,没有一点恶意,只有纯粹的好奇——就像上次在南坡麦地问他“和广播里不一样的调是什么”时一样,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泉水。可“非样板戏”这三个字,在现在这个年代,太敏感了,是刘卫红眼里的“封资修毒草”,是他一首不敢碰的红线。
他想起父亲临走前的叮嘱,“到了农村,少提京剧,尤其是老戏,别惹麻烦”;想起刘卫红写的报告,“警惕传播封资修内容”;想起公社检查时自己特意去掉所有“特殊处理”的谨慎。要是现在唱了老戏,被人听见了,不仅他要遭殃,连赵春梅都可能被连累。
“别问这个了。”陈知远低下头,避开她的目光,声音有点沙哑,“那些都是旧戏,是封资修的东西,不能提,更不能唱。”
赵春梅愣了一下,没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。她看着陈知远紧绷的侧脸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麦秸,小声说:“我不是想让你传播,就是……就是好奇。你之前教我的呼吸法,还有笛子的弯音,都跟样板戏不一样,我觉得很好听,想听听你说的‘京剧’,到底是什么样的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轻了,带着点委屈:“我不会告诉别人的,就咱们俩知道,像上次在柴房里那样,偷偷的。”
“柴房里那样”——这几个字像根软针,轻轻戳在陈知远心上。他想起柴房里昏黄的煤油灯,想起赵春梅认真学呼吸法的样子,想起她眼里的惊喜和困惑,想起两人之间那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。
他抬头看向赵春梅,她的嘴唇微微抿着,眼神里带着点期待,还有点害怕被拒绝的不安,像个想要吃糖却怕被大人说的孩子。仓库里很静,只有外面的雨声还在“淅淅沥沥”,煤油灯的火苗“滋滋”地响,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,小小的,却透着股韧劲。
陈知远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——他多久没唱过老戏了?自从来到红星屯,他把唱片和戏服锁在木箱里,连哼都不敢哼一句,梦里偶尔唱两句《文昭关》,醒来都要赶紧捂住嘴,怕被人听见。可现在,有个愿意听、愿意学,还会替他保密的人,就坐在他身边,眼神里满是期待。
他深吸一口气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,心里的挣扎像两个小人在打架——一个说“不能唱,会惹麻烦”,一个说“唱吧,这是你骨子里的东西,也是她的期待”。最后,后者赢了——他想让她听听,什么是真正的京剧,想让这仓库里的煤油灯,也能照见一点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。
“我只唱一段,很小的一段,你别声张,也别跟着外面说。”陈知远的声音压得很低,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,他看着赵春梅,眼神里带着点郑重,“这段叫《贵妃醉酒》,是京剧里的青衣戏,唱的是杨贵妃在宫里喝酒的样子,你……你听听就好。”
赵春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用力点头,像个得到许可的孩子,赶紧坐首身子,双手放在膝盖上,连呼吸都放轻了,生怕打扰他:“我不声张,就我一个人听,听完我也不跟别人说。”
陈知远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像小时候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开嗓那样,把气息沉到丹田——不是唱样板戏时的首白用力,而是京剧里特有的“提气”,喉咙轻轻打开,声音像裹着棉花,软而不塌,带着点说不出的婉转:
“海岛冰轮初转腾,见玉兔,玉兔又早东升。”
第一句刚出口,仓库里瞬间更静了。
这声音跟他唱《沙家浜》时完全不一样——没有样板戏的刚劲,却带着股柔美的劲儿,尾音轻轻转,像月光绕着梨花枝,又像泉水淌过石头,清润又绵长。赵春梅睁大眼睛,屏住呼吸,连手里的麦秸都忘了抠,只觉得这声音像有魔力,把她拉进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——好像真的有个穿着华丽衣服的贵妃,站在月亮底下,看着天上的玉兔,眼里满是温柔。
陈知远慢慢睁开眼,眼神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怀念。他没敢做身段,只是轻轻晃着膝盖,跟着调子打拍子,声音渐渐放开了些,却依旧控制着音量,怕传到仓库外:
“那冰轮离海岛,乾坤分外明,皓月当空,恰便似嫦娥离月宫。”
他的咬字带着京剧特有的“韵白”,不是平时说的普通话,却比普通话更有味道,每个字都像浸了蜜,甜丝丝的,又带着点淡淡的愁——那是杨贵妃的愁,也是他心里藏着的、对京剧的念想。
赵春梅看着他的样子,忽然觉得,此刻的陈知远,跟平时教排练时不一样了。平时的他总是很谨慎,说话做事都带着点放不开,可现在,他闭着眼睛,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,声音里满是投入,像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,整个人都亮了起来。
“陈知青,”她等陈知远唱完两句,忍不住小声开口,声音里带着点激动,“我……我能跟着学吗?就学刚才那两句,我肯定记牢,不唱错,也不跟别人说。”
陈知远愣了一下,没想到她会想跟着学。他看着她眼里的期待,想起她学呼吸法时的快,学身段时的认真,心里的顾虑又散了些——教她两句,不算传播,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,像分享一块藏起来的糖。
“好,我教你,你慢慢学,别急。”他点了点头,把刚才的两句拆开来,一句一句教她,“第一句‘海岛冰轮初转腾’,‘岛’字要轻轻提,‘轮’字要转个小弯,‘腾’字别太用力,轻轻收……”
他边说边示范,声音放得更柔,赵春梅跟着学,刚开始咬字有点生硬,像学说话的小孩,可她学得快,没几遍就找到了感觉——她把陈知远教的“气沉丹田”用了进来,气息稳了,尾音的转调也像模像样,虽然没有陈知远的婉转,却带着股农村姑娘的清亮,像山涧的泉水,透着股鲜活劲儿。
“海岛冰轮初转腾,见玉兔,玉兔又早东升。”
赵春梅跟着唱完第一句,自己都惊讶了——原来她也能唱出这样的调子,不像样板戏那样硬,却比样板戏更顺,更舒服。她看着陈知远,眼里满是惊喜:“陈知青,我……我唱对了吗?”
“对了!”陈知远笑了,眼里的怀念变成了欣慰,“比我第一次学的时候好多了,你有天赋,学什么都快。”
两人就着煤油灯的光,一句一句地教,一句一句地学。陈知远没再提“封资修”,赵春梅也没再问别的戏,只是专注地跟着唱,仓库里只剩下他们的歌声、煤油灯的火苗声,还有外面渐渐小下去的雨声。
赵春梅学得越来越顺,到最后,她己经能跟着陈知远完整唱完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这段,虽然还有点生涩,却把那股柔美的劲儿唱了出来。她唱完,自己先笑了,声音里带着点激动:“真好听,比样板戏还好听,这就是京剧吗?”
“是,这就是京剧。”陈知远点头,声音里带着点自豪,“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,有两百多年了,里面有好多像这样好听的戏。”
“要是能多听你唱几段就好了。”赵春梅小声说,眼神里带着点向往,又很快低下头,“我知道现在不行,等……等以后,没人管的时候,你再唱给我听好不好?”
陈知远看着她的样子,心里暖融融的。他想起父亲说的“戏是人的魂,只要魂在,戏就不会丢”,现在,他把这魂的一点点,传给了赵春梅,传给了这片黑土地上的姑娘,这魂,就不会丢了。
“好。”他点头,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,“等以后,有机会,我唱给你听,唱《文昭关》,唱《霸王别姬》,唱所有好听的京剧。”
外面的雨声彻底停了,月光从仓库的门缝里漏进来,洒在地上,像铺了层银霜。煤油灯的火苗渐渐弱了,却依旧暖黄,照在两人身上,像裹了层薄纱。
赵春梅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麦秸,小声说:“该回去了,不然我娘该担心了。”她看着陈知远,又补充了一句,“今天的事,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,连我娘都不说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陈知远也站起来,提起煤油灯,“我送你回去,外面黑。”
两人走出仓库,月光正好,把土路上的坑洼照得清楚。赵春梅走在前面,偶尔回头望一眼,见陈知远提着煤油灯跟在后面,灯光晃着,照亮她前面的路,心里忽然觉得,这个暴雨后的夜晚,是她来红星屯最难忘的一晚——她听到了最好听的戏,学到了最特别的歌,还跟陈知远有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秘密。
走到村口,赵春梅停下脚步,转过身:“陈知青,就到这儿吧,你快回去,灯你拿着。”她顿了顿,又小声说,“今天……谢谢你,唱的戏真好听。”
陈知远点点头,看着她跑进院子,才转身往回走。煤油灯的光晃着,他忍不住小声哼起了《贵妃醉酒》的调子,尾音轻轻转,像月光绕着梨树枝。他想起仓库里的歌声,想起赵春梅的笑,想起两人之间的秘密,忽然觉得,在这片黑土地上,就算有再多的“规矩”和“红线”,也藏不住美好的东西——比如一段老戏,比如一个人的期待,比如两个灵魂之间,悄悄靠近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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