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青宿舍的窗户纸透着点朦胧的月光，李建国的呼噜声像打雷似的，在屋里来回撞，却吵不散陈知远脑子里的乱麻。他躺在硬板床上，眼睛盯着黑乎乎的房梁，手里攥着被角，指节都泛了白——回到宿舍快一个时辰了，他翻来覆去，怎么也睡不着。
刚躺下时，他以为是感冒没好，头沉得慌，可闭上眼，仓库里的画面就像放电影似的，在脑子里转个不停。
先是赵春梅的眼睛。昏黄的煤油灯下，她睁着亮晶晶的眼，看着他唱《贵妃醉酒》，睫毛轻轻颤，像蝴蝶停在花瓣上。她学唱时，咬不准“冰轮”的“轮”字，皱着眉跟他撒娇似的抱怨“怎么总绕不过来”，然后又凑得近近的，盯着他的嘴，跟着学口型。那时候，她的头发还湿着，几缕贴在脸颊上，带着点皂角的淡香，混着仓库里的麦秸味，特别好闻。
陈知远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，可刚扬到一半，又猛地沉了下去——刘卫红的眼神紧跟着冒了出来。月光下，她攥着小本子，眼神像淬了冰，扫过他手里的煤油灯，扫过赵春梅鬓角的麦秸屑，最后落在他们叠在一起的影子上，那怀疑的模样，像根针，扎得他心口发紧。
他翻身坐起来，摸了摸床头的木箱——里面锁着他从北京带来的唱片和戏服。指尖碰到木箱的黄铜扣，凉得硌手，他忽然想起父亲临走前的样子，父亲把唱片塞进他怀里，说“知远，到了农村，把这些收好了，别让人看见，等风头过了，咱爷俩再一起唱《文昭关》”。那时候他还不懂，觉得父亲太小心，可现在，他懂了——刘卫红那眼神，要是真让她查出点什么，别说唱《文昭关》，他可能连宣传队都待不住，甚至会连累赵春梅。
“唉。”陈知远轻轻叹了口气，怕吵醒李建国，把声音压得极低。他又躺下，侧着身子，看着窗外的月亮——跟仓库里的月亮一样圆，却没那么暖了。他想起赵春梅唱完《贵妃醉酒》时的笑，说“比样板戏好听多了”，想起她小声问“下次还能学吗”，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——他想教她，想让她听听更多的京剧，可现在，连这点小小的秘密，都可能保不住。
他又翻了个身，床板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，李建国在梦里嘟囔了句什么，翻了个身，呼噜声小了点。陈知远屏住呼吸，等了会儿，才敢再动。脑子里又冒出新的念头：刘卫红会不会明天就去队部找王队长？会不会再给公社写报告？这次她要是添点“两人在仓库里举止亲密，疑似传播旧戏”的话，公社会不会真的派人来查？
越想，他心里越慌，手心都冒了汗。他想起上次刘卫红的报告，公社虽然没当回事，可这次不一样——刘卫红亲眼看见了他们从仓库出来，还拿着煤油灯，有“物证”。要是她再咬住不放，王队长就算想调和，恐怕也难。
“不会的，不会的。”陈知远小声安慰自己，“刘卫红没听见我们唱，也没看见别的，她就是怀疑，没实据。”可这话，连他自己都不信——刘卫红认死理，只要她觉得不对劲，就会一首盯着，像块膏药，甩都甩不掉。
他又想起赵春梅送他的草坐垫，现在还在队部的木凳上；想起她熬的姜枣粥，甜得能暖到心里；想起她扶着他胳膊，说“小心点”时的着急。这些画面像温水，慢慢浇在他焦虑的心上，让他稍微平静了点。他不能让赵春梅受连累，她那么单纯，那么喜欢唱歌，要是因为他被刘卫红盯上，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。
“以后得离她远点。”陈知远在心里默默说，“排练时只教动作和唱腔，不单独跟她待着，更不能再提京剧的事。”可这话刚说完，他心里又空落落的——他不想离她远，不想只跟她谈排练，他想跟她聊北京的西合院，聊梨树下的胡琴声，聊仓库里没唱完的《贵妃醉酒》。
矛盾像两条绳子，把他的心脏捆得紧紧的。他睁着眼，看着房梁上的蜘蛛网，听着李建国的呼噜声，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，觉得这夜特别长，长得像没有尽头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他听见窗外传来鸡叫——头遍鸡叫，天快亮了。他摸了摸额头，还是有点烫，感冒没好，又加上失眠，头更沉了。可他却没觉得累，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，一会儿是赵春梅的笑，一会儿是刘卫红的眼神，一会儿是《贵妃醉酒》的调子，一会儿是公社检查的标准。
他慢慢坐起来，穿上棉袄，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——外面的天还是黑的，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，梨树枝在风里轻轻晃，芽苞好像又鼓了点，再过两天，就能开花了。他想起赵春梅说过，等梨花开了，想摘一枝插在宿舍的窗台上，说“看着心里亮堂”。
“等梨花开了，就好了。”陈知远小声说，像是在跟自己承诺，又像是在跟这漫长的夜告别。他不知道刘卫红会不会再找麻烦，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跟赵春梅一起学戏，可他知道，他得撑下去——为了宣传队，为了赵春梅的期待，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没熄灭的“戏魂”。
他关上车窗，回到床上，这次没再翻身。虽然还是没睡着，可心里的焦虑淡了点，多了点坚定。他想好了，明天排练时，先跟赵春梅说清楚，让她以后注意点，别跟他走太近；然后找王队长问问，看看刘卫红有没有去告状；至于《贵妃醉酒》，就先藏在心里，等风头过去，等刘卫红的注意力转移了，再找机会教她下一句。
窗外的鸡又叫了一遍，天开始泛白，李建国也醒了，揉着眼睛问：“知远，你咋起这么早？脸色咋这么差？没睡着啊？”
陈知远笑了笑，声音有点沙哑：“没事，感冒没好，有点睡不着。走吧，该去排练了。”
他站起来，摸了摸床头的木箱，像是在跟里面的唱片和戏服打招呼，然后拿起棉袄，往门外走。虽然一夜没睡，头很沉，可他的脚步却比昨晚坚定了——不管以后有多少麻烦，他都要守住那份在仓库里萌芽的温暖，守住那首没唱完的《贵妃醉酒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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