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的风带着点春寒,刮过村口的梨树时,枝桠上的芽苞轻轻晃,像在跟月光打招呼。陈知远从知青宿舍溜出来时,李建国的呼噜声还没停,窗纸上的月影歪歪斜斜,映得屋里像蒙了层薄纱。他没穿棉袄,只披了件单衣,手揣在兜里,沿着土路往村口走,鞋底踩过未干的水洼,溅起细小的泥点,却没心思擦。
他是被脑子里的乱麻逼出来的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赵春梅的影子总在眼前晃——仓库里她学《贵妃醉酒》时亮晶晶的眼,递姜枣粥时红着的脸,手影戏里笑弯的眉,还有雨里扶着他胳膊时的温度,像团暖火,烧得他心口发慌。他想躲开,可越躲,那些画面越清晰,最后干脆爬起来,想找个没人的地方,好好理理心里的乱。
村口的梨树就立在路中央,枝桠光秃秃的,却透着股劲儿,芽苞鼓得发亮,像藏着满树的雪,就等春风一吹,就能炸开。陈知远走过去,靠在粗糙的树干上,树皮硌得后背发疼,却让他稍微清醒了点。他抬起头,月光洒在枝桠间,碎成点点银斑,落在他脸上,凉丝丝的,像谁的手轻轻碰了碰。
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哼出半句,声音轻得像风,刚出口又赶紧捂住嘴——这是仓库里唱给赵春梅听的《贵妃醉酒》,现在单独哼出来,心里竟泛起股甜,像含了颗糖,化在喉咙里。
他想起那天在仓库,赵春梅凑得很近,盯着他的嘴学口型,头发上的皂角香飘进他鼻子里,痒得他心尖发颤。她学不会“乾坤分外明”的转音,急得鼻尖冒汗,攥着他的衣角小声抱怨“怎么这么难”,那模样,不像学戏的队员,倒像个跟哥哥撒娇的妹妹。那时候他没敢多想,只觉得这姑娘单纯又认真,可现在回想起来,那攥着衣角的手,那带着点委屈的眼神,竟让他心里生出股从未有过的悸动——不是对队员的关心,是比关心更沉、更暖的东西。
他抬手摸了摸梨树枝上的芽苞,指尖碰到嫩得发脆的皮,像碰到赵春梅学动作时软乎乎的手腕。他想起教她“气沉丹田”时,她的手放在他肚子上,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;想起教她亮相时,扶着她的手腕,她瞬间僵住的身体;想起暴雨天她递给他的干布,带着她手心的温度……这些细碎的瞬间,像一颗颗小石子,在他心里堆成了山,首到今晚,他才猛然看清——原来他对赵春梅,早就不止是“指导队员”的情谊了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陈知远的心脏就“咚咚”跳起来,像要撞开胸膛。他靠在梨树上,慢慢滑坐在地上,双手抱着膝盖,头抵在膝盖上——他竟然对一个农村姑娘动了心。这个认知让他既甜蜜,又恐慌,像走在薄冰上,一边是暖烘烘的光,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冰窟窿。
他是北京来的知青,迟早要回城的。父亲在信里说,等政策松点,就托人给他办回城手续,让他回北京接着学戏,继承家里的本事。可赵春梅呢?她是红星屯土生土长的姑娘,她的根在这里,她的爹娘在这里,她大概率要留在这片黑土地上,嫁个庄稼人,生儿育女,过着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日子。他们俩,一个要回繁华的北京,一个要留贫瘠的农村,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河,现在的靠近,不过是偶然的浪花,迟早要分开。
“知青和农村姑娘……”陈知远小声念叨着,声音里带着点自嘲。他想起村里人的议论,说知青都是“飞鸽牌”,迟早要走,跟农村姑娘好,都是耍流氓;想起王队长看他的眼神,虽然温和,却也带着点“年轻人要懂分寸”的暗示;想起刘卫红要是知道了,肯定会写报告,说他“思想不正,影响知青形象”。这些现实的鸿沟,像一道道墙,挡在他和赵春梅之间,厚得推不开。
他又想起京剧。他热爱的京剧,是他的根,是他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。赵春梅有天赋,能跟上他的节奏,能听懂他藏在唱腔里的心思,是他在这片黑土地上,唯一能聊戏的人。可现在的环境,连教她一段《贵妃醉酒》都要偷偷摸摸,连呼吸法都要藏在柴房里教。要是真跟她走得近,刘卫红只会盯得更紧,说不定会把“传播旧戏”和“作风问题”绑在一起,到时候不仅他回不了城,连赵春梅都会被连累,一辈子抬不起头。
艺术和现实,感情和未来,像两把刀,在他心里来回割。他想抓住赵春梅的手,想教她唱完《贵妃醉酒》,想跟她一起等梨花开满树;可他又怕,怕自己给不了她未来,怕连累她,怕这份刚萌芽的感情,最后变成彼此的负担。
风又吹过来,梨树枝晃得更厉害,芽苞上的露水掉下来,砸在陈知远的手背上,凉得他打了个寒颤。他抬起头,看着天上的月亮,又大又圆,像北京家里西合院上空的月亮。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,趴在父亲腿上听戏,母亲在旁边剥花生,梨花香飘满院子,那时候的日子,简单又安稳,从没想过,长大后会在千里之外的黑土地上,为了一段感情、一份热爱,陷入这样的挣扎。
他攥紧了手里的梨树枝,指尖用力,被粗糙的树皮划破了,渗出血珠,他却没觉得疼。血珠滴在地上的水洼里,晕开一小片红,像他心里藏不住的悸动,也像他无法言说的痛苦。
“要是我不是知青就好了……”他小声说,声音带着点哽咽。要是他也是红星屯的庄稼人,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教赵春梅唱戏,就能光明正大地喜欢她,就能跟她一起种庄稼、听戏,等梨花开了,摘一枝插在她的窗台上。可他不是,他是来插队的知青,他的未来在远方,不在这片黑土地上。
不知道坐了多久,天开始泛白,东边的天空染成了淡粉色,梨树枝上的芽苞在晨光里,显得更亮了。陈知远慢慢站起来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手背上的伤口己经不流血了,留下个浅浅的印子。他抬头看了看梨树,又看了看赵春梅家的方向,那里还没亮灯,像还在沉睡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转身往知青宿舍走。心里的挣扎还没停,可他知道,他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陷下去。他得离赵春梅远点,排练时只谈动作和唱腔,不再单独待着,不再教她老戏,这样既不会耽误她,也不会连累自己。至于心里的那份悸动,就像这梨树上的芽苞,先藏着,等他回城了,等时间久了,总会慢慢淡下去。
可走了两步,他又停下了。他想起赵春梅学完《贵妃醉酒》时,眼里的光;想起她送姜枣粥时,小心翼翼的样子;想起她在仓库里说“等没人管的时候,你再唱给我听”的期待。那些画面,像刻在他心里,怎么也抹不掉。
他回头望了望梨树,芽苞还在,等着开花。或许,等梨花开了,一切都会不一样?或许,他能找到办法,既不耽误她,也不辜负自己的心意?或许,这道现实的鸿沟,不是完全跨不过去?
陈知远站在晨光里,望着梨树,心里的挣扎还在继续,可那片痛苦里,却悄悄冒出了一丝微弱的光——像梨树枝上的芽苞,虽然还小,却带着点不肯放弃的劲儿,等着春风一来,就能开出满树的雪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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