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星屯的梨树枝刚冒出点的花苞,队部院子里的排练就透着股子喜气。县文化局的关注像给队员们打了针强心剂,赵春梅的唱腔越来越稳,孙强的胡传魁多了几分“地头蛇”的油滑,连周明的笛子都能在标准调子里悄悄藏点活气——陈知远教他在过门尾音轻颤半下,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出,却让整个唱段都顺了不少。
王保国每天都要到排练场转两圈,手里的搪瓷缸子总冒着热气,见谁都笑:“再攒点劲儿,等去县里汇演,咱红星屯也露露脸!”队员们也跟着乐,李建国甚至把家里的旧锣找了来,说“到时候敲锣打鼓去,气派!”
这天上午,陈知远正指导赵春梅调整“智斗”结尾的亮相动作——手腕再绷首半寸,眼神再定一点,像能透过台下的人看到远处的芦苇荡。赵春梅学得认真,指尖捏着假想的“茶碗”,转身后的亮相越来越有阿庆嫂的韧劲儿,连刘卫红站在角落看了,都没像往常那样皱眉,只是在小本子上写了句“动作标准,无偏差”。
“王队长!王队长!公社来送信了!”村口传来张大爷的喊声,他骑着牛车,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,尘土沾在裤脚上,显然是刚从公社赶回来。
王保国赶紧迎上去,接过信封——是公社宣传科的信封,封皮上没写寄信人,只写着“红星屯大队 王保国亲启”,字迹潦草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严肃。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最近没听说公社有新通知,怎么突然寄信来?
回到办公室,王保国关上门,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。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信纸,字迹跟信封上一样潦草,墨水洇得有些地方看不清,可开头的话却像冰锥,扎得他手都抖了:
“公社领导同志:
本人系关心革命政策的群众,现举报红星屯知青陈知远,利用宣传队指导之职,暗中向队员传播封资修戏曲内容,严重污染革命宣传阵地。
陈知远出身京剧世家,长期藏匿旧戏服、旧唱片,拒不接受思想改造。自担任宣传队指导以来,多次在非公开场合向队员教授旧戏唱腔(如《贵妃醉酒》等),教唆队员使用‘旧戏式’呼吸法、身段,背离样板戏标准。其中,某农村女队员(唱阿庆嫂者)学得最为积极,两人常单独相处,疑似借‘教戏’之名,行传播封资修之实。
此类行为若不及时制止,恐蔓延至其他大队,影响革命思想传播。恳请公社严肃核查,责令陈知远停止指导工作,没收其藏匿的旧戏物品,彻底清除封资修毒草!
关心政策的群众 谨上”
“《贵妃醉酒》……农村女队员……”王保国反复念着这几个字,后背瞬间惊出了层冷汗。他想起之前张大爷说的刘卫红写报告,想起陈知远偶尔跟他提的“想教点真东西”,想起仓库里那本他给陈知远的戏曲理论书——这举报信说的,竟不是空穴来风!
尤其是“某农村女队员”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赵春梅。这姑娘踏实、认真,陈知远确实多指导了她几句,可怎么就成了“学得最积极”“单独相处”?这举报信的人,显然是盯着陈知远和赵春梅很久了,连仓库里的事都可能知道!
王保国捏着信纸,指节泛白。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卫红——除了她,没人会这么在意陈知远的“旧戏底子”,没人会盯着两人的互动记这么细。可信纸的字迹跟刘卫红平时工整的笔记不一样,而且刘卫红之前写报告都是实名,这次怎么匿名了?难道是怕被他发现,或者怕公社觉得她“小题大做”?
不管是谁写的,这封信都像颗炸弹,一旦公社认真起来,陈知远不仅要被撤掉指导职务,可能还会被批斗,赵春梅也会被连累,整个宣传队都得散,甚至红星屯的名声都会受影响!
“不行,不能让这事闹大!”王保国深吸一口气,把信纸折好,塞进棉袄内袋——得先找陈知远谈谈,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,再想办法压下去。公社那边,他得先去趟,跟宣传科的老周通通气,尽量别让他们派人来查。
中午歇晌时,王保国把陈知远叫到办公室,关上门,把信封和信纸推到他面前:“你自己看。”
陈知远拿起信纸,刚读了两行,脸色就白了。“《贵妃醉酒》……单独相处……”这些字眼像针,扎得他心口发疼——仓库里唱《贵妃醉酒》的事,只有他和赵春梅知道,怎么会有人知道?难道那天刘卫红撞见他们后,还在偷偷盯着?
“这……这是谁写的?”陈知远的手都在抖,声音沙哑,“我只在仓库里跟春梅唱过一次,没教过别人,也没传播……”
“现在问是谁写的没用!”王保国打断他,语气里带着点急,“我问你,信里说的‘藏匿旧戏服、旧唱片’,是真的吗?你是不是真教了春梅《贵妃醉酒》?”
陈知远低下头,声音里满是愧疚:“是……我箱子里有我爹娘留下的唱片和戏服,没敢扔。仓库那次,是春梅问我有没有非样板戏,我没忍住,就唱了一段《贵妃醉酒》,还教了她两句……我不是故意传播,就是……就是觉得可惜,想让她听听真正的京剧……”
“你呀!”王保国叹了口气,又心疼又气,“我跟你说过多少次,红线碰不得!现在好了,被人抓住把柄,写了匿名信,要是公社认真起来,你怎么办?春梅怎么办?宣传队怎么办?”
陈知远的眼睛红了,他攥着信纸,指节发白:“是我不好,连累了春梅,连累了宣传队……王队长,我现在就把唱片和戏服交出去,我辞了指导职务,只要别连累春梅,别散了宣传队,我怎么都行!”
“交出去?辞职务?”王保国摇摇头,“现在交出去,不就等于承认信里说的是真的?公社只会更怀疑,到时候不仅你有事,春梅也脱不了干系!”
他顿了顿,语气放得缓和些:“这信我先压着,下午我去公社找老周,就说这是有人故意造谣,想破坏宣传队团结。你呢,最近排练别再教任何‘不一样’的东西,跟春梅也别走太近,免得被人抓着新把柄。你的唱片和戏服,赶紧找个地方藏好,别让人发现。”
陈知远抬起头,眼里满是感激:“王队长,谢谢您……我听您的,以后一定小心,绝不再给您添麻烦。”
“不是给我添麻烦,是咱们得一起保住宣传队,保住你和春梅。”王保国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去吧,别让队员们看出不对劲,尤其是春梅,别跟她说这事,免得她害怕,影响排练。”
陈知远点点头,转身走出办公室。阳光洒在他身上,却暖不了他心里的凉——他知道,这封匿名信像悬在头顶的剑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。他更担心赵春梅,要是她知道有人在信里提到她,肯定会害怕,会自责。
下午排练时,陈知远果然没再指导赵春梅,只是站在远处,跟其他队员一起练唱腔,连眼神都很少跟她对视。赵春梅觉得不对劲,趁休息时凑过来,小声问:“陈知青,你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”
陈知远避开她的目光,声音有点生硬:“没事,就是有点累,你自己多练练就好。”
赵春梅愣了一下,看着他紧绷的侧脸,心里有点委屈——早上还好好的,怎么突然变了?她想再问,却见陈知远转身走了,只留下个背影,透着股说不出的疏离。
王保国骑着自行车去了公社,找到宣传科的老周,把匿名信的事跟他说了,只说是“有人嫉妒宣传队要去县里汇演,故意造谣”,还拍着胸脯保证“陈知远是个好同志,绝对不会传播封资修,我以队长的名义担保”。
老周翻了翻信纸,皱着眉说:“匿名信可信度不高,不过也得注意点,别真出岔子。这样,你回去后自查一下,要是没发现问题,就别声张,免得影响队员情绪,耽误县里汇演的准备。”
王保国松了口气,连声道谢。回到红星屯时,天己经黑了,梨树枝上的花苞在月光下泛着淡白的光。他走到陈知远的知青宿舍门口,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咳嗽声——陈知远又感冒了,大概是下午的事太上火。
他没敲门,只是站了会儿,转身往家走。手里的搪瓷缸子晃着,里面的热水己经凉了。他知道,这封匿名信只是个开始,只要陈知远还在教“真东西”,只要刘卫红还在盯着,麻烦就不会停。可他不能放弃,陈知远是个好苗子,春梅是个好姑娘,宣传队是红星屯的骄傲,他得守住他们,像守住梨树上的花苞,等着它们开花,等着它们在阳光下,堂堂正正地绽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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