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刚把红星屯的土路染成淡金色，王保国就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出了村。车链“吱呀”响着，像是在跟他的心跳较劲——刘卫红往公社跑的背影还在眼前晃，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，让他心里发紧。他得赶在刘卫红到公社前拦住这事，不然宣传队就真完了。
自行车碾过未干的水洼，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上，他却没心思擦。路过邻村的麦田时，风吹过麦浪，“沙沙”响得像队员们排练的唱腔，他忽然想起李家屯演出那天，村民们的掌声、赵春梅亮堂堂的嗓子、周明稳当当的笛音，还有陈知远站在舞台侧面，眼里藏不住的笑意——这些都是红星屯的骄傲，绝不能因为一封没头没尾的匿名信，就这么没了。
“快点，再快点！”王保国脚下加了劲，自行车跑得更快，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子晃着，里面的热水早就凉了，却还带着点余温，像他心里那点没散的底气。
公社的青砖门楼越来越近，门口的老槐树刚冒出新叶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往里走。王保国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，没锁，就急急忙忙往宣传科跑——他知道，刘卫红要是真来了，肯定先找宣传科的老周，他必须抢在前面。
宣传科的门虚掩着，里面飘出股烟味。王保国推开门，老周正坐在旧木桌后，手里夹着烟，面前摊着份《人民日报》，见他进来，愣了一下：“老王？这么早来，有事？”
“老周，出事了！”王保国喘着气，走到桌前，从棉袄内袋里掏出那封皱巴巴的匿名信，递了过去，“你看看，有人给公社写举报信，告咱们红星屯的陈知远，说他传播封资修，还说要停宣传队的排练！”
老周放下烟，拿起举报信，眉头慢慢皱了起来。他逐字逐句地读，手指在“《贵妃醉酒》”“旧戏服”“农村女队员”这些字上顿了顿，抬头看向王保国：“这信你核实了？陈知远真干这些事了？”
“没！绝对没！”王保国赶紧摆手，语气急却不慌，“我昨天就找陈知远谈了，他说那《贵妃醉酒》就是那天躲雨，春梅好奇问了句，他随口哼了两句，根本没教；至于旧戏服、旧唱片，是他爹娘留下的念想，锁在箱子里，从来没拿出来过，更没跟队员提过；还有啥‘旧戏呼吸法’，其实就是教大家深呼吸、稳气息，跟样板戏的要求不冲突，你听李家屯的反响就知道，那唱腔稳得很，村民都爱听！”
他说着，往前凑了凑，声音放得更恳切：“老周，你也知道，咱们红星屯的宣传队不容易，之前排练总出岔子，是陈知远来了才慢慢好起来的——李家屯演出成功，县文化局都关注了，说要是练得好，还能去县里汇演。这要是现在停了排练，不仅队员们的劲儿散了，咱们公社在县里的脸面也不好看啊！”
老周没说话，重新拿起举报信，手指在纸上轻轻敲着。他知道王保国不是会说谎的人，红星屯宣传队的进步，他也看在眼里——之前其他村的宣传队都只是凑个数，只有红星屯的，能把“智斗”唱出点不一样的味儿，连县文化局的老郑都跟他提过“红星屯是块好料子”。
可匿名信也不能完全不当回事。虽然没署名，但写得有鼻子有眼，要是真不管，万一以后出了问题，他这个宣传科的也脱不了干系。他吸了口烟，烟雾在屋里飘着，眉头还是没松：“老王，不是我不信你，可这信里写得具体，万一真有这事，咱们不查，以后被上面知道了，麻烦更大。”
“查也得有实据啊！”王保国急了，往椅背上靠了靠，语气却软了些，“老周，你想想，要是咱们现在派人去查，翻陈知远的箱子，问队员们这问那，传出去，队员们还怎么安心排练？春梅那姑娘脸皮薄，被人问东问西，说不定就不敢唱了；陈知远要是寒了心，不再教，宣传队不还是散？”
他顿了顿，又补充：“再说，匿名信没署名，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捣乱？说不定是其他村的宣传队嫉妒咱们红星屯要去县里汇演，故意写的信，想搅黄咱们的事！”
老周夹着烟的手顿了顿，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。他想起前几天跟其他公社宣传科的人聊天，确实有几个村的宣传队抱怨“红星屯抢风头”，这话不是没道理。要是真因为一封匿名信就打乱计划，反而中了别人的计。
“那你说，这事该怎么办？”老周把烟摁在烟灰缸里，看着王保国，语气缓和了些，“总不能不管吧？”
“管！但不是现在停排练！”王保国赶紧说，眼里亮了些，“咱们先‘观察’——我回去跟陈知远说，让他以后更注意，只按标准教，别再提任何旧戏的东西；我也盯着宣传队的排练，有任何不对劲，我第一时间跟你汇报。等县里汇演结束，要是真没事，这信的事就算了；要是真有问题，到时候再查也不迟！”
他拍了拍胸脯，语气带着点担保的劲儿：“老周，我以红星屯大队队长的名义跟你保证，绝对不会出岔子！宣传队要是真在县里汇演拿了好成绩，也是咱们公社的荣誉不是？”
老周看着王保国的样子，又想了想县文化局的关注，终于点了点头：“行，就按你说的办。先不暂停排练，也不派人查，你回去盯着点，有情况及时报。记住，别让陈知远再出任何‘幺蛾子’，要是被县局的人看出问题，咱们俩都不好交代。”
“哎！谢谢老周！你放心，我肯定盯紧了！”王保国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，他拿起桌上的举报信，小心地折好，塞进棉袄内袋，“那我先回去了，还得跟队员们说一声，别让他们担心。”
走出公社办公室，晨光己经很亮了，照在青砖墙上，暖融融的。王保国推着自行车，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，车链的“吱呀”声都像在唱歌。他路过公社门口的小卖部，还特意买了包水果糖——想带给队员们，让他们高兴高兴，也算是给大家吃颗定心丸。
往回走的路上，风里带着梨花的香。王保国抬头望了望，红星屯村口的梨树己经开得满树雪白，像堆了层雪。他想起陈知远刚来时的样子，瘦高个，眼里带着点迷茫，却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摸口袋里的戏票；想起赵春梅第一次学呼吸法时，紧张得手心冒汗，却学得格外认真；想起队员们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，到后来的整齐划一——这些都不能白费。
回到红星屯时，队部院子里己经传来了笛音，是周明在练“智斗”的过门，调子稳得很。王保国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，队员们都停了下来，眼神齐刷刷地看向他，满是期待和担忧——赵春梅攥着歌词的手紧了紧，陈知远也往前凑了两步，嘴唇动了动，没好先开口。
刘卫红站在角落，手里的小本子还攥着，眼神里带着点警惕，显然是在等公社的“处理结果”。
王保国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，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水果糖，拆开，分给队员们：“大家别担心，公社说了，匿名信没实据，可能是误会，不暂停排练，咱们继续练，争取去县里汇演给咱红星屯长脸！”
队员们瞬间松了口气，孙强第一个喊起来：“太好了！俺就知道陈知青没问题！”王桂兰拉着赵春梅的手，笑着说：“这下能安心排练了，春梅，你可得好好唱！”周明也笑了，拿起笛子，试吹了个欢快的调子，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热了起来。
赵春梅看着陈知远，眼里的担忧散了，露出点浅浅的笑，像梨花一样干净。陈知远也朝她点了点头，心里满是感激——王队长这一趟，不仅保住了宣传队，也保住了他和她的秘密，更保住了那点藏在心里的、关于京剧的念想。
刘卫红脸色沉了沉，走到王保国身边，小声说：“王队长，就这么算了？万一陈知远再教旧戏怎么办？”
“没那么多万一。”王保国语气平静却带着点不容置疑，“公社让先观察，我会盯着，你也别总揪着不放，宣传队能有今天不容易，别因为这点事，寒了大家的心。”
刘卫红没再说话，攥着小本子的手松了松，转身走到角落，却没像往常那样记笔记，只是看着队员们排练，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复杂——或许，她也知道，再揪着不放，也改变不了什么了。
王保国看着院子里热闹的排练场景，又望了望满树的梨花，心里忽然觉得，这春天，总算没白来。梨花开得正好，队员们的劲头也正好，只要再好好练，说不定真能在县里的汇演上，让红星屯的名字，让那带着点“不一样”的“智斗”，被更多人记住。
“行了，大家别耽误时间，继续排练！”王保国拍了拍手，声音里满是干劲，“周明，起调！春梅，准备好，咱们从‘相逢开口笑’开始！”
笛音重新响起，清亮又坚定。赵春梅深吸一口气，气沉丹田，声音轻轻飘出来：“相逢开口笑，过后不思量……”尾音没敢加转调，却比平时更稳，更暖，像在回应着这满树的梨花，回应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，也回应着那藏在心里的、关于未来的小小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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