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的月光透过知青宿舍的窗缝,在地上洒出一道细长的银痕。李建国的呼噜声像远处的雷声,断断续续滚过来,却吵不散陈知远心里的乱麻。他靠在床头,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戏谱——是父亲给他的《贵妃醉酒》工尺谱,纸页边缘都磨出了毛边,指尖划过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的音符,心里像被两股力气拽着,一边往亮处拉,一边往暗处拖。
白天排练的场景还在眼前晃。孙强扛着木棍“马鞭”,在院子里来回走,嘴里念叨着“到了县城舞台,俺得把胡传魁的狠劲再提提”;王桂兰带着女队员们,把群众唱腔练了一遍又一遍,嗓子哑了就喝口温水,眼里满是“要去县城”的期待;赵春梅站在梨树下,用他教的呼吸法练唱腔,“垒起七星灶”的调子稳得惊人,尾音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劲,见他看过来,还笑着比了个“放心”的手势。
那笑容像块糖,甜得他心里发暖,可暖劲刚过,寒意就跟着上来了——县文化局的审查比公社严多了,老郑上次来就特意强调“不能有任何偏离标准的创新”,要是赵春梅的呼吸法被看出来是京剧里的“气沉丹田”,要是周明笛子上的“尾音轻颤”被听出是传统戏的处理,怎么办?
他想起匿名信里的“传播封资修”,想起刘卫红盯着柴房的眼神,想起王队长压下风波时说的“别出岔子”。要是县汇演时被查出这些“秘密”,不仅宣传队的“先进集体”没了,队员们去县城的机会没了,他自己说不定还要被拉去批斗,连赵春梅、李建国他们,都会被连累——他们只是想唱好戏,想看看县城的舞台,不该因为他的“执念”受牵连。
“唉。”陈知远轻轻叹了口气,把戏谱按在胸口,纸页的凉意透过单衣传过来,像在提醒他“别冒险”。他想起刚到红星屯时,父亲在信里写“保命要紧,别逞能”,那时候他还觉得父亲太谨慎,可现在才懂,在这片土地上,“出格”的代价太大了,大到他承担不起,更不敢让队员们一起承担。
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,吹得窗棂“吱呀”响,梨树枝的影子在地上晃,像张缠人的网。陈知远想起柴房里的秘密排练——赵春梅学“好一似嫦娥下九重”时的认真,王桂兰第一次用呼吸法唱出声时的惊喜,周明的笛子吹出游丝般的婉转时的激动,孙强笨手笨脚学“云手”时的憨笑。那些画面像星星,亮得他舍不得丢,可一想到县审查的严,又觉得那些星星随时会被乌云遮住。
他翻身下床,摸了摸床底的木箱——里面锁着父亲的旧戏服、唱片,还有那本《戏曲表演基础理论》。木箱的黄铜锁冰凉,像块压在他心上的石头。他知道,这些东西是他的根,是他不肯放弃的“真东西”,可现在,这根却成了随时会扎伤自己和别人的刺。
“要是我没教他们那些就好了。”陈知远小声嘀咕,声音里满是愧疚。要是他一开始就按标准教,不教呼吸法,不教尾音转调,不偷偷唱《贵妃醉酒》,现在就不会这么纠结,队员们也能安心练标准版本,不用跟着他担惊受怕。
可他又想起赵春梅说的“这才是真好听的东西”,想起李建国拍着胸脯说“俺帮你望风”,想起王桂兰说“俺信你,你不会害咱们”。这些信任像暖火,烧得他舍不得放弃——他想让队员们唱得更好,想让他们在县城的舞台上,不仅“合格”,还能“出彩”;想让那些藏在传统里的好东西,被更多人听见,而不是永远埋在柴房的油灯下。
天快亮时,陈知远才勉强躺下,却没睡着。他脑子里反复想着两个念头:一个是“按标准来,别冒险,先拿到名额再说”,另一个是“把细节藏进去,让戏更出彩,就算被发现也认了”。两个念头像打架,打得他头疼,连李建国早上喊他去排练,他都慢了半拍。
队部院子里,队员们己经练开了。周明的笛音清亮,赵春梅的唱腔稳了,孙强的动作也顺了,王保国拿着搪瓷缸,在旁边来回走,脸上笑个不停:“照这劲头,肯定能选上!到时候咱们坐着拖拉机去县城,让其他村的看看咱们红星屯的厉害!”
陈知远站在旁边,看着热闹的排练场面,却笑不出来。赵春梅走过来,递给他一口温水:“陈知青,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差,是不是没睡好?”
陈知远接过水杯,看着她眼里的关心,心里更纠结了。他张了张嘴,想问“要是咱们的细节被县文化局的人看出来,怎么办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——他怕说出这话,会浇灭她的期待,会让队员们的热情冷下来。
“没事,就是有点感冒。”他勉强笑了笑,转移话题,“你刚才的唱腔很好,气很稳,就按这个感觉练,别紧张。”
赵春梅点点头,却没走,只是小声说: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。要是……要是县审查严,咱们就把细节去掉,按标准来,能去县城就好,其他的没关系。”
陈知远愣了一下,没想到她会看出来。他看着赵春梅,她的眼神很平静,没有抱怨,只有理解,像春日里的溪水,轻轻淌过他纠结的心田。
“我怕连累你们。”陈知远的声音有点沙哑,“要是因为我教的那些,让你们去不了县城,我……”
“不会的。”赵春梅打断他,语气很坚定,“是我自己想学,是大家自己愿意学,不是你的错。就算去不了县城,咱们在柴房里练的那些,也很好听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旁边的李建国听见了,走过来拍了拍陈知远的肩膀:“知远,别想太多!咱们白天按标准练,把细节藏严实点,县文化局的人不一定能看出来;就算看出来了,咱们就说‘是自己琢磨的,想让戏更好听’,又没犯法!怕啥!”
孙强也凑过来,把木棍往地上一戳:“就是!俺们都跟你一起!真出了事,俺们一起扛!总不能为了怕,就把好东西藏一辈子!”
队员们围了过来,你一言我一语,说着“别怕”“一起扛”,眼里没有退缩,只有信任。陈知远看着他们,心里的纠结慢慢散了些——是啊,他不是一个人,他有一群愿意一起守秘密、一起担风险的队员;那些“真东西”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执念,是大家都认可的好东西,值得他们一起努力,一起争取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把手里的水杯递给赵春梅,声音里多了点坚定:“好!咱们就按计划来——白天按标准练,把呼吸法、尾音颤这些细节藏在里面,不显眼,却能让戏更出彩;晚上还是去柴房,把《贵妃醉酒》再练熟点,就算县汇演用不上,以后总有机会唱给大家听。”
“好!”队员们齐声应着,声音里满是干劲,刚才的纠结和担忧,都变成了“一起拼”的劲儿。
周明的笛音重新响了起来,比刚才更亮;赵春梅的唱腔也放得更开,“垒起七星灶”的调子飘在院子里,藏着呼吸法的稳,藏着大家的期待;孙强的胡传魁动作也顺了,带着点“云手”的柔劲,不再像之前那样硬邦邦。
陈知远站在梨树下,看着队员们的身影,手里攥着那本旧戏谱,心里的纠结虽然没完全消失,却多了点底气——就算县审查严,就算刘卫红还在盯着,就算有再多的不确定,他们也会一起走下去,一起把好东西藏好,一起争取去县城的机会,一起在属于他们的舞台上,唱出最响亮的调子。
风又吹过,梨花瓣落在他的手背上,软乎乎的,像在鼓励他“别放弃”。陈知远笑了,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,阳光正好,暖得人心里发颤——或许,这场纠结不是坏事,它让他看清了队员们的信任,看清了自己的初心,也看清了那些“真东西”的分量。只要他们一起努力,说不定真能在县城的舞台上,既拿到“先进集体”,又让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好东西,悄悄绽放出光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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