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红星屯静得能听见虫鸣，队部院子里的煤油灯还亮着一盏，昏黄的光透过窗棂，落在梨树下的石墩上。陈知远蹲在石墩旁，手里摊着《贵妃醉酒》的工尺谱，指尖在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的音符上轻轻划着——明天就要去地区演出，他想再把这段唱腔顺一遍，等演出结束，就教春梅完整的版本。
“还没睡啊？”赵春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带着点夜的轻软。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褂，手里捧着个粗布包，里面是刚缝好的演出头饰，红五星发卡上还别着根细细的蓝布条，是她仿着戏服水袖的样子缝的。
陈知远回头，见她站在梨树下，月光落在她头发上，像撒了层碎银。“你也没睡？明天要早起赶车，怎么不多歇会儿？”
“睡不着，想着把头饰再看看，别明天上场掉了。”赵春梅在他身边坐下，把布包放在腿上，手指轻轻摸着蓝布条，“刚才路过你宿舍，见你没灯，就知道你在这儿。”
两人没说话，只有风吹过梨树叶的“沙沙”声，裹着淡淡的花香，漫在夜里。陈知远看着谱子上的工尺谱，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柴房教春梅认谱，她指着“上”“尺”“工”，小声问“这跟样板戏的简谱不一样，俺能学会吗”，现在想来，不过才几个月，她己经能跟着唱完半段《贵妃醉酒》了。
“陈知青，你说……农村姑娘，除了种地、嫁人，还能有别的活法吗？”赵春梅忽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却像颗石子，落在陈知远心里。
陈知远愣了一下，放下谱子：“当然能，你不就靠唱歌、唱戏，站到县城、地区的舞台上了吗？”
“俺是说更多人。”赵春梅抬起头，眼里映着煤油灯的光，亮得像星星，“俺们村的小芳，针线活做得好，却总说‘做得再好，也是给婆家做衣裳’；小兰会唱山歌，却只敢在山上唱，说‘姑娘家抛头露面，会被人说闲话’。俺以前也觉得，俺这辈子就是种地、嫁人、带娃，首到你教俺唱戏，俺才知道，原来俺也能站在舞台上，让那么多人听俺唱。”
她攥紧手里的蓝布条，语气里多了点坚定：“俺想靠唱歌、靠京剧，让更多农村姑娘知道，俺们不只能种地，还能有自己的舞台——能站在台上唱自己喜欢的歌，能靠自己的本事让别人看见，不用一辈子困在地里，不用觉得‘姑娘家就该这样’。”
陈知远看着她，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，又酸又暖。他之前总觉得，教春梅唱戏，是为了守住传统的火种，是为了不让那些“真东西”失传；后来留在红星屯，是为了牵挂，为了责任；可现在他才明白，春梅想要的，比他更辽阔——她想让这份“喜欢”，变成更多农村姑娘的“希望”，让她们知道，人生不止一种活法。
“俺不是说种地不好。”赵春梅见他没说话，赶紧补充，声音软了点，“俺娘种了一辈子地，俺也会种地，可俺想让她们知道，除了种地，还有别的选择——就像俺，以前不知道京剧是什么，现在却想把它唱好，想让更多人知道，农村姑娘也能唱好京剧。”
陈知远想起第一次听春梅唱《贵妃醉酒》，她声音里带着点怯，却藏不住对戏的喜欢；想起她为了护嗓，每天喝他熬的草药水，嗓子咳血还坚持练声；想起县汇演后台，她找不到戏服时，眼里的慌却没说过“不演了”——她从来不是一时兴起，是真的把“唱戏”当成了能改变自己、也能照亮别人的光。
“以前俺觉得，舞台是城里人的，是专业演员的，跟俺们农村姑娘没关系。”赵春梅的手指轻轻拂过石墩上的刻痕，那是队员们练动作时不小心刻下的，“可现在俺知道，舞台不分城里乡下，只要你喜欢，只要你肯练，就能站上去。俺想让更多人看见，俺们农村姑娘，也能有自己的本事，也能有自己的骄傲。”
陈知远伸手，轻轻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手有点粗糙，是常年种地、缝衣服磨出来的，却很暖。“你的心愿，也是我的心愿。”他的声音很坚定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，“等地区演出结束，咱们就教更多想唱戏的姑娘——教她们认谱，教她们练声，教她们唱京剧，咱们把红星屯的宣传队，变成能让更多农村姑娘发光的地方。”
赵春梅的眼睛一下子红了，却笑着，眼泪掉在布包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：“真的吗？俺们真能做到吗？要是有人说俺们‘不务正业’，说俺们‘传播封资修’咋办？”
“不怕。”陈知远帮她擦了擦眼泪，语气里满是底气，“有王队长帮咱们，有村民们支持咱们，还有你这份心——只要咱们坚持，只要咱们让大家看到，京剧不是‘封资修’，是能让姑娘们发光的好东西，就没人能说啥。”
他想起联名信上那些手印，想起王队长跑几百里去担保，想起队员们一起熬的日夜——这些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，是红星屯所有人的力量，而春梅的心愿，正是把这份力量，传递给更多需要的人。
“俺以前总怕，怕自己唱得不好，怕别人笑话俺是农村姑娘唱京剧。”赵春梅靠在他肩上，声音软乎乎的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，“现在俺不怕了，俺想把《贵妃醉酒》唱给更多农村姑娘听，想让她们知道，俺们也能有自己的舞台，也能有自己的梦想。”
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叠在梨树下的土地上。煤油灯的光里，陈知远拿起那本《贵妃醉酒》的工尺谱，放在春梅手里：“明天地区演出结束，咱们就从认工尺谱开始，教更多姑娘唱戏。你的心愿，咱们一起实现。”
赵春梅握着谱子，指尖碰到纸页上的音符，心里满是期待。她知道，这条路可能会很难，可能会有人说闲话，可能会有更多像刘卫红这样的人反对，但只要有陈知远在，只要有红星屯的人支持，她就敢走下去——因为她想让更多农村姑娘知道，人生不止一种活法，舞台不分高低，只要你敢想、敢做，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光。
风又吹过，梨树叶落下几片，飘在他们的肩上。深夜的红星屯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，也能听见梦想发芽的声音——那是属于赵春梅的，属于陈知远的，也属于无数个渴望舞台的农村姑娘的，最真挚、最热烈的心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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