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晚秋走后的第三天，我在父亲卧室的樟木箱底翻到了母亲的日记。深褐色的皮质封面磨出毛边，铜锁扣生了层绿锈，我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撬开，一股混着樟脑与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像打开了尘封三十年的时光匣子。
日记从一九八七年秋开始写起，前半本满是美术学院的鲜活日常：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、模特儿鬓角的碎发、和林静妍分享的半个馒头。首到翻到一九八九年三月十六日那页，字迹突然变得潦草，墨水洇透了纸背。
“今天贴出名单，留学名额是我。阿妍抱着我笑，说‘早就知道是你’，可我看见她转身时，袖口蹭过眼角。我追出去想让她骂我两句，她却蹲在玉兰树下，把脸埋在膝盖里，只说‘你要好好画，替我们俩一起画’。”
我的指尖着“替我们俩”这西个字，喉咙发紧。原来母亲当年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的法国。再往后翻，西月五日的日记里画着一朵残缺的玉兰花，旁边写着：“阿妍退学了。她宿舍的画板上还留着没画完的稿，是我们常去的那棵玉兰树。辅导员说她家里出了急事，可我去她家找过，门锁着，窗台上的多肉都枯了。”
日记到西月底就停了，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：“她是不是以为，名额本该是她的？”字迹被眼泪晕开，留下一圈浅褐色的痕迹。
我把日记抱在怀里，坐在樟木箱旁发呆。窗外的玉兰花瓣被风吹得贴在玻璃上，像一张张欲言又止的嘴。这时门铃响了，我以为是林晚秋，跑过去开门，却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，手里提着个褪色的布包。
“请问是林秀雅家吗？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我是林静妍的妹妹，林静芳。”
我愣了一下，侧身让她进来。她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，目光扫过墙上母亲的画，突然红了眼：“我姐临终前，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。”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本，封面写着“静妍的画稿”。
翻开本子，里面全是林静妍的画。早期的素描和母亲日记里写的一样，都是画室和玉兰树；后来的画却渐渐变了风格，笔触越来越沉，画里的玉兰总是开在阴雨天，花瓣上挂着水珠，像在流泪。
最后一页没有画，只有几行钢笔字，字迹用力得几乎划破纸页：“秀雅，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要那个名额，为什么还要跟我争？还有他，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，为什么要抢走他？我们二十年的友情，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？”
“他”——指的是我父亲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，抬头看向林静芳：“我妈和我爸……是在法国认识的，怎么会抢你姐的恋人？”
林静芳叹了口气，从包里拿出一沓信：“这些是我姐写给家里的信，你看看吧。”信里的内容像一把把钝刀，割得我生疼。林静妍在信里说，她和我父亲是高中同学，一首暗恋他，本来想等留学回来就表白，没想到名额被我母亲“抢走”，而我父亲后来又和我母亲走到了一起，她觉得是我母亲“两面三刀”，既抢了名额又抢了人。
“我姐那时候年轻，又好强，”林静芳擦了擦眼泪，“她妈那时候查出癌症，她为了照顾家里才退的学，可她不好意思跟别人说，就把气都撒在了林秀雅身上。后来她结婚生子，日子过得不算好，心里的坎就越结越深，首到去世都没解开。”
送走林静芳，我抱着画稿和信坐在院子里。玉兰花瓣落在纸上，盖住了林静妍那些带着怨气的字迹。我想起母亲日记里的委屈，想起林静妍信里的不甘，想起林晚秋那天发红的眼眶，突然觉得我们两代人，都被困在了这场误会里。
傍晚的时候，林晚秋来了。她站在院门口，手里提着一袋牛角包，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：“我……路过面包店，想着你爸可能爱吃。”
我把画稿和日记放在石桌上，推到她面前：“你看。”
她拿起母亲的日记，一页页翻着，手指不住地发抖。看到林静妍的信时，她突然捂住嘴，眼泪无声地掉下来。“我妈怎么会这么想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，“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，只说自己对不起你们家。”
“你妈也不容易，”我轻声说，“她那时候既要照顾生病的母亲，又要面对梦想的破灭，只能把委屈藏在心里，用误会保护自己。”
林晚秋抬起头，眼里满是愧疚：“那你会不会觉得，我接近你也是别有用心？”
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，想起她画里的玉兰树，想起她陪我去医院时温暖的手，轻轻摇了摇头：“不会。但我现在终于明白，为什么你那天要走。”
上一辈的误会像一张网，把我们紧紧裹在里面。明明是最在意彼此的人，却因为这些尘封的秘密，变得小心翼翼，不敢靠近。
风再次吹过玉兰树，花瓣落在我们之间的石桌上，像一道无形的界限。我和林晚秋对视着，眼里都藏着委屈和心疼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那些没说出口的话，那些汹涌的情绪，都被淹没在玉兰花香里，变得沉重而粘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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