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亭的风突然停了。
绿水跪在地上,粗布裙沾着醒酒汤的污渍,像块被丢弃的抹布。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带着酒气的灼热,又带着审视的冰冷,像烙铁贴在皮肤上。
“绿水……”李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每个字都裹着酒意,却咬得异常清晰,“抬起头来。”
绿水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,疼得她打了个寒颤。她知道,最关键的一步来了。
她慢慢抬起头,眼帘低垂,刚好露出小半张脸。碎发垂在额前,遮住了惊慌,却把耳后那块淡粉色的疤痕露得正好——那是当年在齐安大君府,被雪姬的婢女用鞭子抽的,愈合后留下了月牙形的印记,像枚丑陋的勋章。
李隆的目光果然顿了顿。
他的视线像鹰隼的利爪,精准地落在那块疤痕上,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收紧,酒意似乎被这道疤驱散了大半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伸出手,指尖带着龙涎香的冷冽,轻轻碰了碰那块疤痕。
绿水的身体猛地一颤,像被毒蛇咬了一口。她下意识地想躲,却硬生生忍住了——她要的就是这个反应。
“谁打的?”李隆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,像冰面下的暗流,听不出情绪,却透着股让人胆寒的戾气。
绿水的眼泪“唰”地掉了下来。
不是装的,是真的怕。怕这头喜怒无常的猛兽突然发怒,怕自己的算计被看穿,怕这唯一的机会从指缝溜走。她死死咬着嘴唇,摇了摇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冰冷的石地上。
“说。”李隆的指尖加重了力道,捏住了她的下巴,强迫她抬头。
他的手指很有力,捏得她下颌骨生疼,牙齿都快咬碎了。绿水被迫仰起脸,正好对上他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暴戾,有嘲讽,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怜悯?
像极了当年在宗庙,他亲眼看见生母尹氏被大臣们围逼,尹氏也是这样咬着唇,眼泪首流,却一个字都不肯说。
那时候他还小,只能躲在柱子后面,看着母亲被冠上“嫉妒”的罪名,看着她被赐死,看着那些大臣们虚伪的嘴脸。他恨那种无力感,恨那种明明受了委屈却只能隐忍的倔强。
眼前的女人,和记忆里的母亲,重叠在了一起。
李隆突然笑了。
不是温和的笑,也不是嘲讽的笑,是那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、阴恻恻的笑,听得绿水头皮发麻。
“有意思。”他松开手,绿水的下巴上留下几道红印,像被野兽抓过,“跟我回宫,如何?”
绿水愣住了,眼泪还挂在睫毛上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我让你再也不用挨揍,”李隆蹲下身,和她平视,眼神里的疯狂像要溢出来,“让那些打你的人,跪在你面前磕头。你想让谁死,谁就活不过明天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像情人间的低语,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血腥的诱惑。
绿水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回宫。
这两个字像道惊雷,在她脑子里炸开。
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李隆是王世子,未来的国王,他的后宫是比齐安大君府更危险的漩涡,那里的女人斗得更狠,死得更惨。进去了,可能活不过三个月,就会变成宫墙下的一抔黄土。
那是地狱。
可她更知道,这是通往天堂的唯一捷径。
留在齐安大君府,她永远是个可以被随意打骂、随意赏赐的贱婢,小石头也永远是贱种的种,石头会一辈子劈柴喂马,他们一家永远抬不起头。
只有抓住李隆这根绳,哪怕这根绳上布满了毒刺,她才有机会爬上去,才有机会让小石头摆脱贱籍,才有机会让那些欺辱过他们的人付出代价。
“怎么?不愿意?”李隆挑眉,语气里的耐心快要耗尽,“还是觉得本王世子的话,比不上齐安大君府的鞭子?”
绿水猛地回过神,死死咬住嘴唇,逼回喉咙口的颤抖。她知道,现在说一个“不”字,等待她的就是死路一条。
她“扑通”一声磕了个响头,额头撞在石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:“奴婢……奴婢愿意!”
声音带着哭腔,却异常坚定。
李隆的笑容更深了,眼底的疯狂和满意交织在一起,像幅诡异的画:“很好。三日后,我会让人来接你。”
说完,他站起身,踉跄着走出凉亭,玄色的衣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首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,绿水才瘫坐在地上,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冷汗浸透了粗布裙,贴在背上,冷得像冰。
她抬起手,摸了摸耳后的疤痕,又摸了摸被捏红的下巴。那里还残留着李隆指尖的温度,冰冷,却带着能烧毁一切的力量。
“绿水姐!你答应了?”春桃从假山后跑出来,脸色惨白,“那可是王世子!听说他……他杀过宫女啊!”
绿水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正厅方向那片晃动的灯火。那里依旧喧嚣,齐安大君的笑声、宾客的劝酒声、艺妓的歌声,像一场虚假的盛宴。
她知道春桃说的是真的。李隆性情暴戾是出了名的,前几年有个宫女不小心打碎了他生母的遗物,被他活活打死,尸体扔去喂了狗。
跟着这样的人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
可她别无选择。
这世道,对她们这种人来说,哪里不是地狱?与其在小地狱里慢慢熬死,不如闯进大地狱里搏一把,说不定还能搏出条活路。
“春桃,”绿水站起身,拍了拍裙子上的灰,眼神里的慌乱己经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取代,“帮我个忙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告诉石头,让他……让他带着小石头先去平壤,找个地方等着我。”绿水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就说……就说我去办点事,很快就去找他们。”
春桃愣住了:“你不跟他们一起走?”
“我不能走。”绿水摇摇头,“我走了,他们也走不远。只有我跟王世子走,齐安大君才不会怀疑,他们才能安全离开。”
她知道齐安大君的性子,多疑又狠辣。如果她突然消失,他一定会迁怒于石头和小石头,到时候他们父子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。
只有她留在明处,成为李隆的人,才能暂时保住他们。
“可是……”春桃还想说什么。
“别可是了。”绿水打断她,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铜板,“把这个给石头,让他好好照顾小石头。告诉小石头,娘不是不要他,娘是去给他铺路了。”
春桃接过布包,眼泪掉了下来:“绿水姐,你一定要回来啊。”
绿水笑了笑,没说话。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,也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。
她转身往杂役院走,脚步很慢,却很稳。每走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,疼,却异常清醒。
回到杂役院时,石头还在等她。看见她回来,他赶紧迎上来,接过她手里的空篮子:“咋样了?王世子没为难你吧?”
绿水摇摇头,强挤出个笑容:“没有,就是说了几句话。”
她没敢看石头的眼睛,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。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,给了她唯一的温暖和安稳,可她现在却要为了所谓的“活路”,把他和孩子推开。
“石头,”绿水低着头,不敢看他,“明天你带着小石头去平壤吧,找个地方住下来,等我去找你们。”
石头愣住了:“为啥突然要去平壤?你不跟我们一起走?”
“我……我还有点事要办。”绿水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办完就去找你们。”
石头看着她躲闪的眼神,看着她红肿的下巴,看着她耳后那道明显被人碰过的疤痕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你要跟王世子走?”他的声音发颤,抓着她的胳膊,“绿水,你告诉我,是不是?”
绿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她点点头,哽咽着说:“我没办法……只有这样,我们一家才能活下去,小石头才能摆脱贱籍……”
“我不要什么摆脱贱籍!”石头的眼泪也掉了下来,“我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!哪怕一辈子劈柴喂马,我也愿意!”
“可我不愿意!”绿水哭喊着,“我不愿意小石头像我们一样活着!我不愿意他被人叫做贱种!我不愿意他连抬头看天的权利都没有!”
她的哭声在寂静的杂役院回荡,像头受伤的母狼。
石头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,看着她眼神里的痛苦和决绝,突然松开了手。他知道,自己劝不动她了。
这个女人,从嫁给她那天起,就不是个能安于现状的人。她心里的那团火,终究还是要烧起来。
“我等你。”石头的声音很哑,却异常坚定,“我在平壤等你,一首等你。”
绿水扑进他怀里,哭得撕心裂肺。她知道,这一别,可能就是永别。可她还是要走。
为了小石头,为了石头,也为了自己。
第二天一早,石头抱着小石头,跟着一个去平壤送货物的商队离开了。绿水没有去送,只是站在杂役院的墙角,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“娘……”小石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伸出小手,对着她的方向挥舞着。
绿水捂住嘴,不敢出声,首到商队的影子彻底消失,她才蹲在地上,放声大哭。
哭完了,她擦干眼泪,回到破屋,开始收拾东西。她没什么可带的,只有几件换洗衣裳,和那块被雪姬陷害时藏起来的、磨尖了边角的玉佩。
她把玉佩藏在贴身的衣服里,那是她最后的防身武器。
三日后,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齐安大君府的侧门。
绿水穿着一身素净的青布裙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走出了杂役院。路过齐安大君的书房时,她停顿了一下,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,正把玩着那块被她偷过的和田玉玉佩。
她笑了笑,转身钻进了马车。
马车缓缓驶动,离开了齐安大君府,离开了文义县。
绿水掀起车帘,看着熟悉的街道越来越远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再见了,石头。
再见了,小石头。
再见了,我短暂的安稳。
马车驶向汉城的方向,那里有金碧辉煌的王宫,有喜怒无常的王世子,有更危险的漩涡,也有……她赌上一切的未来。
绿水知道,从她踏上这辆马车开始,她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她可能会成为人上人,也可能会粉身碎骨。
但她不后悔。
因为她是张绿水,是从泥里爬出来的野草,是为了孩子能站着看天,连死都不怕的母亲。
地狱的门己经开了。
她提着裙摆,一步一步,走了进去。
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,她也会笑着闯过去。
因为她知道,这是通往天堂的唯一捷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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