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的玉兰花,开得泼泼洒洒。
绿水端着李隆的早膳,走在回廊上。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粗布裙上,像撒了把碎雪。她的脚步比往常快了些——昨夜李隆宿在偏殿,今晨醒来说想吃她做的粟米糕。
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做吃食,手心的汗把托盘都濡湿了。
“哟,这不是绿水姑娘吗?”
娇嗲的声音像根针,扎得绿水脚步一顿。她抬头,看见回廊尽头站着个穿绯红宫装的女子,身后跟着西个侍女,个个穿着绫罗,眼神里的傲慢能淬出冰。
是金氏,晋城大君的表妹,出身高贵,是东宫妃嫔里最受宠的几个之一。
绿水垂下眼,侧身想绕过去——她知道这女人不好惹,犯不着硬碰硬。
“站住。”金氏的声音冷了下来,踩着绣鞋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。鞋头镶着的珍珠,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。
绿水停住脚,福了福身:“见过金娘娘。”
“听说,殿下最近常召你?”金氏的指甲涂着蔻丹,轻轻划过绿水的托盘,“就你这双手,也配伺候殿下?”
绿水的手确实不好看。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,冻疮刚好的疤痕,还有洗太多衣服泡得发白的指腹,跟金氏那双养在蜜罐里的纤纤玉手比,简首是云泥之别。
“奴婢愚笨,只是能给殿下倒茶罢了。”绿水的声音放得很低。
“倒茶?”金氏突然笑了,猛地抬脚,踩在绿水的手背上。
“嘶——”
绣鞋的鞋跟又尖又硬,狠狠碾过她的伤口。绿水疼得浑身发抖,托盘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粟米糕滚了一地,沾了泥。
侍女们都笑了起来,声音尖利,像在看一场有趣的戏。
“贱籍就是贱籍,”金氏用鞋跟反复碾着她的手,语气里的轻蔑像毒液,“就算爬上龙床,也改不了一身泥味。你以为殿下真看得上你?不过是图个新鲜,玩腻了,扔去喂狗都嫌脏。”
绿水的手像被碾碎了一样,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可她死死咬着牙,没让眼泪掉下来。她看着金氏那张妆容精致的脸,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,突然笑了。
“娘娘说得是。”她的声音抖得厉害,却带着股诡异的平静,“奴婢出身卑贱,连给娘娘提鞋都不配。是奴婢痴心妄想,扰了娘娘的眼。”
金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,愣了一下,随即更气了——这女人的顺从,像根软刺,扎得她浑身不舒服。
“知道不配还敢在东宫晃悠?”金氏加重了脚下的力道,“今天我就教教你规矩!”
就在这时,一阵脚步声传来。
“吵什么?”
李隆的声音,不高,却像块冰,瞬间冻住了回廊的笑声。
金氏脸色一白,赶紧收回脚,转身对着李隆盈盈一拜,声音娇得能滴出水:“殿下,臣妾见绿水姑娘笨手笨脚,想教教她规矩呢。”
李隆的目光落在绿水的手背上——那里红得发紫,还留着鞋跟的印子。地上的粟米糕沾着泥,像她此刻的狼狈。
绿水低着头,手背上的疼一阵阵传来,心里却在打鼓——李隆会帮她吗?还是会像对那些宫妃一样,和稀泥?
“哦?”李隆的视线移到金氏脸上,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,“她确实不懂规矩。”
金氏的眼睛亮了,得意地瞥了绿水一眼。
“既然你想教,”李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那就多费心。务必让她知道,东宫的规矩,比金子还重。”
金氏喜出望外,连忙行礼:“臣妾遵旨。”
绿水的心,一点点沉下去。
她抬起头,正好对上李隆的目光。他的眼神很深,像藏着片海,看不出是冷漠,是试探,还是别的什么。
“还愣着干什么?”金氏得了圣旨,气焰更盛,对着绿水呵斥,“还不快谢过殿下和娘娘?”
绿水低下头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谢殿下,谢娘娘。”
李隆没再看她,转身走了。玄色的龙袍扫过回廊的栏杆,带起一阵风,吹落了几朵玉兰花,落在她的脚边。
从那天起,绿水成了金氏宫里的“常客”。
金氏说到做到,日日“教她规矩”。
清晨,天不亮就让她跪在殿前扫地,寒冬腊月里,冰水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;
午时,让她跪在地上给她捶腿,力道轻了重了都要挨骂,金氏的侍女还会时不时用脚踹她的背;
傍晚,让她端着铜盆站在廊下候着,随时准备给金氏洗手,一站就是几个时辰,腿麻得像不是自己的。
最过分的是,金氏总爱在吃饭时“赏”她东西。有时是啃剩的骨头,有时是掉在地上的米粒,让她跪在地上捡起来吃掉。
“贱婢就是贱婢,”金氏用银叉剔着牙,语气轻佻,“也就配吃这些。”
绿水都应了。
让她扫地,她就扫得一尘不染;
让她捶腿,她就捶得恰到好处;
让她捡骨头,她就捡起来,笑着说“谢娘娘恩典”,然后面不改色地吃掉。
她的顺从,让金氏越来越得意,也越来越放松警惕。有时兴起,还会跟侍女们说些家里的事,说晋城大君最近得了块好玉,说议政大臣金宗瑞又在朝堂上跟李隆对着干。
绿水总是低着头,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
可没人知道,每次给金氏捶腿时,她的指甲都悄悄掐进掌心,掐出深深的月牙印。
她在数。
数金氏说的每一句侮辱,数她踹在自己背上的每一脚,数她“赏”给自己的每一块骨头。
一块,两块,三块……
这些账,她都记着。
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,一笔一划,清清楚楚。
有次,金氏又在骂她“泥里爬出来的贱”,绿水捶腿的手顿了一下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。
“怎么?不服气?”金氏冷笑,用脚尖挑起她的下巴,“是不是觉得殿下对你另眼相看,你就了不起了?我告诉你,只要我一句话,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
绿水看着她眼里的狠劲,突然笑了,笑得很温顺:“娘娘说笑了,奴婢这条贱命,本来就捏在娘娘手里。娘娘想让奴婢活,奴婢就活;想让奴婢死,奴婢就死。”
金氏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,松开脚:“算你识相。”
绿水低下头,继续捶腿。掌心的血珠渗出来,滴在金氏的裙角上,像颗小小的朱砂痣。
她想起石头和小石头。他们搬进东宫的杂役院后,日子安稳了些,石头还能偶尔给她送些自己做的木簪子。上次他来,看见她手背上的伤,眼圈红了,却什么都没说,只是塞给她一包草药。
“绿水姐,”春桃私下里哭着说,“咱们跑吧,回杂役院去,哪怕天天洗衣裳,也比在这儿受气强!”
“不能跑。”绿水摸着那包草药,眼神很亮,“跑了,就白挨这些打了。”
白挨?
春桃不懂。
绿水也没解释。
她知道,金氏这样的人,就像温室里的花,看着娇艳,根却浅。她的傲慢,她的残忍,都是因为从没见过真正的风雨。
而她张绿水,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,挨过的打,受过的辱,都变成了养分,让她的根扎得更深。
她在等。
等一个机会。
一个能把账本上的账,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机会。
这天傍晚,绿水给金氏捶完腿,正准备离开,却被李隆的内侍叫住了。
“绿水姑娘,殿下让你去思政殿。”
金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,却又不好发作,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快去快去,别让殿下等急了。”
绿水福了福身,转身往外走。经过回廊时,玉兰花又落了下来,沾在她的发间。
她摸了摸发间的花瓣,又摸了摸掌心的伤口。那里己经结了层厚厚的茧,再用力掐,也不觉得疼了。
思政殿的灯,亮得很暖。
李隆坐在榻上,看着她走进来,目光落在她的手上:“金氏又‘教’你规矩了?”
“回殿下,”绿水低着头,“是奴婢愚笨,总学不会,劳娘娘费心了。”
李隆笑了笑,没说话,只是递给她一个小盒子。
绿水打开,里面是支银镯子,样式简单,却很亮。
“戴上。”李隆的声音很轻。
绿水犹豫了一下,还是戴上了。银镯子贴在手腕上,凉凉的,和她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“金氏的话,别往心里去。”李隆突然说,“她就那样,被宠坏了。”
绿水的心脏猛地一跳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?是同情?是安抚?还是……别的?
她抬起头,想从他眼里找到答案,却只看到一片深邃的海。
“奴婢明白。”绿水低下头,掩去眼底的情绪,“谢殿下关心。”
李隆没再说话,只是拿起奏折,看了起来。
绿水站在一旁,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心里的账本又翻过了一页。
金氏的账,要记。
李隆的这份“关心”,也要记。
这深宫里的每一笔账,她都不会忘。
夜深了,绿水走出思政殿,银镯子在月光下闪着光。
她摸了摸镯子,又摸了摸掌心的茧。
疼吗?
早就不疼了。
那些疼,都变成了她的铠甲,她的武器。
等着吧,金氏。
等着吧,这宫里所有看不起她、欺辱她的人。
总有一天,她会把这些账,连本带利,一一讨还。
到那时,她要让他们知道,泥里爬出来的野草,也能长成参天大树,把那些娇贵的花,连根拔起。
回廊的玉兰花,还在簌簌地落。
绿水的脚步,比来时更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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