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的蔷薇开得泼泼洒洒,红的像血,粉的像泪,爬满了宫墙,把青灰色的砖都染得温柔了些。
绿水坐在窗前,手里拿着支银簪,却没心思描眉。窗台上放着个粗布包,是石头昨天送来的,里面裹着几件小石头的换洗衣裳,还有一张用炭笔描的画。
画在糙纸上,歪歪扭扭的,像个小蝌蚪的东西,旁边画着个更大的、像山一样的轮廓。绿水知道,那是小石头画的自己和石头——他还不会画眼睛,就在脑袋的位置点了两个黑点儿,丑得让人心疼。
“娘娘,该去给殿下研墨了。”春桃走进来,看见她对着画发呆,轻声提醒。
绿水把画小心翼翼地折起来,藏在枕头下,指尖在布面上轻轻摸了摸,像是能摸到小石头温热的小手。“知道了。”
她起身时,发间的银簪晃了晃——这是李隆赏的,样式简单,却比齐安大君府里所有的金钗都让她安心。
自从晋城大君被降职,金氏被打入冷宫,东宫的气氛明显变了。妃嫔们见了她,眼神里多了敬畏,少了轻蔑;内侍们更是捧着、敬着,连走路都怕惊着她。
可绿水知道,这一切都是虚的。李隆的宠信像天上的云,看着厚实,风一吹就散。她能依靠的,只有自己,还有枕头下那张丑丑的画。
思政殿里,李隆正在看奏折,眉头紧锁。绿水走进来,没敢出声,只是默默研墨。墨条在砚台里研磨,发出沙沙的响,像春蚕在啃桑叶。
“石头昨天来了?”李隆突然开口,眼睛没离开奏折。
绿水的手顿了顿:“回殿下,来了。他……给奴婢送了些家里的东西。”
“小石头还好?”
“好,”绿水的声音软了些,带着不自觉的笑意,“能跑能跳,还学会了画小人,画得……丑得很。”
李隆抬起头,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:“像你。”
绿水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低下头继续研墨,心里却像被温水泡过,软软的。她知道,李隆这是在默许她和家人见面。
“以后,让他每月初一进宫一趟吧。”李隆重新低下头看奏折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,“给你送些孩子的消息,也省得你总惦记。”
绿水猛地抬头,眼里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。她对着李隆重重磕了个头:“谢殿下恩典!”
“恩典?”李隆嗤笑一声,“朕只是不想看你整天对着窗户发呆,像株快枯死的草。”
绿水没接话,只是笑着,眼泪却差点掉下来。她知道,这不是恩典,是李隆给她的特权,是他在告诉所有人,她张绿水的家人,他护着。
从那天起,每月初一就成了绿水最盼的日子。
石头每次来,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,手里提着个粗布包,站在东宫门口,像株扎在金砖地上的玉米,格格不入,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儿。
他不敢多待,每次都只说几句话。
“小石头长了颗新牙,咬坏了三个木勺。”
“他学会了叫娘,整天抱着你的旧裙子喊。”
“杂役院的老王头给了只小猫,他天天跟猫睡在一起。”
绿水就坐在旁边听着,笑着,偶尔问一句“他有没有踢被子”“吃饭乖不乖”,像所有牵挂孩子的母亲。
石头会从布包里掏出小石头的画。画越来越像样了,能看出小人有了胳膊腿,能看出太阳是圆的,月亮是弯的。绿水把这些画都藏在枕头下,夜里睡不着,就摸出来,借着月光看,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,像在抚摸小石头的脸。
这是她和儿子之间的线,看不见,摸不着,却紧紧连着,扯一下,心就疼。
这天,石头又如期而至。可他的脸色不太好,眉头紧锁,坐下后,半天没说话。
“咋了?”绿水给他倒了杯茶,“小石头出事了?”
“没有。”石头摇摇头,喝了口茶,声音有些发颤,“是……是齐安大君府的人。”
绿水的心猛地一沉:“他们怎么了?”
“我上次去集市买米,碰见以前府里的小厮,”石头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他说……齐安大君府的人最近总打听咱们的消息,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,像是要吃人。”
绿水的指尖攥紧了茶杯,杯壁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窜。她知道齐安大君不会善罢甘休,却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石头和小石头身上。
“绿水,”石头抓住她的手,他的手粗糙,带着柴草的味道,却很有力,“要不……我们逃吧?”
绿水愣住了。
“逃到平壤去,或者去乡下,”石头的眼睛亮起来,像是在憧憬,“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,我种地,你织布,小石头……小石头就能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。”
这是他藏了很久的念头。在东宫的杂役院待得越久,越觉得这地方像个华丽的笼子,金贵,却也致命。他宁愿回乡下啃树皮,也不想让妻儿再受这担惊受怕的罪。
绿水看着他眼里的憧憬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,又酸又软。
她何尝不想?
想回到杂役院的破屋,想闻着石头劈柴的味道醒来,想看着小石头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,想过那种虽然穷,却安稳的日子。
可她不能。
“逃到哪里都是贱籍。”绿水轻轻抽回手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石头,你忘了吗?在齐安大君府,我们是贱籍;在南原君府,我们是贱籍;就算逃到乡下,我们还是贱籍。”
她拿起桌上的画,指着上面的小人:“我要让小石头堂堂正正地活着,要让他能进学堂,能识字,能对那些曾经骂他‘贱种’的人说,我不是。”
“可……”石头还想说什么。
“没有可是。”绿水打断他,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包,塞到他手里,“这里面是银子,你拿着。”
石头捏了捏,布包里的银子硌得手心发疼。“这么多?你……”
“找个可靠的人看着小石头,”绿水的声音压得很低,眼神里带着警惕,“别让他离你半步,也别相信任何人,尤其是齐安大君府出来的人。”
石头重重地点头,把银子揣进怀里,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。他知道,这些银子,是绿水用多少个不眠之夜,多少句小心翼翼的话换来的。
“我走了。”石头站起身,又看了绿水一眼,“你……你自己小心。”
“嗯。”绿水笑着点头,眼眶却红了。
看着石头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,绿水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。她走到窗前,从花盆底下摸出个更小的布包,里面是张折叠的纸条。
纸条上的字是她用炭笔写的,歪歪扭扭,却字字清晰:
“齐府异动,查其与金宗瑞往来。”
这才是她让石头每月进宫的真正目的。李隆虽然宠信她,却从不让她接触朝政。她想站稳脚跟,想保护石头和小石头,就必须自己找信息,自己织网。
而齐安大君,就是她要啃的第一块硬骨头。
绿水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塞进给石头的银包里——她知道石头老实,不会打开看,只会原封不动地交给她安排好的人。那是个在集市上卖菜的老头,以前也是齐安大君府的家奴,被诬陷偷东西,是绿水帮他洗清了冤屈。
这张纸条,会像条无声的线,把宫外的消息传到她手里。
夜深了,东宫的蔷薇在月光下像团影子。绿水躺在床上,摸出枕头下的画,借着月光,一遍遍地看。
小石头画的小人,像个小豆芽,旁边的大山,像块歪歪扭扭的石头。
她想起石头刚才说的话,想起他眼里的憧憬,心里突然有些发疼。
她是不是太贪心了?
是不是该听他的,逃到乡下,过安稳日子?
可一想到齐安大君府那些冰冷的眼神,想到金氏被打入冷宫时凄厉的哭声,想到李隆看着奏折时紧锁的眉头,她就知道,自己回不去了。
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她己经站在了这宫墙里,就必须走下去,走到能护着石头和小石头,走到能让他们堂堂正正活着的那一天。
绿水把画重新藏好,指尖在布面上轻轻拍了拍,像是在跟小石头打招呼。
“等着娘。”她在心里说,“娘很快就来接你。”
窗外的风吹过蔷薇,发出沙沙的响,像小石头在耳边笑。
绿水闭上眼睛,嘴角勾起一抹坚定的笑。
这条母子连心线,这条她亲手织的网,会陪着她,在这深宫里,一步一步,走下去。
不管前面是刀山,还是火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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