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莲轩的桂花开了，甜香顺着风飘得很远，把宫墙都染得温柔了些。
绿水坐在窗前，手里拿着件小小的锦袍，正一针一线地缝着。针脚细密，比她当年给小石头缝虎头鞋时，不知好了多少倍。锦袍是明黄色的，镶着银线，是她特意让人按照小王子的规制做的，只是没敢绣龙纹，只绣了些寓意吉祥的云纹。
“娘娘，这料子真软和，小公子穿上肯定舒服。”春桃在一旁帮忙穿线，眼睛笑得像弯月亮，“听说小公子都长到您腰了？还会背诗了？”
绿水的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，眼里的光比窗外的桂花还亮：“是啊，石头说他嘴甜，见了谁都喊‘叔叔阿姨’，把杂役院的老王头哄得天天给他留糖吃。”
她想象着小石头穿上这件锦袍的样子，圆圆的脸，笑起来露出两颗刚长齐的小牙，跑起来像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。心口就像被温水泡过，软软的，暖暖的。
这是她在宫里熬了这么久，最盼的一天。
自从升为淑容，地位稳固，连王后都对她礼让三分，她终于敢再次向燕山君提起接小石头进宫的事。
“你想接他来？”当时燕山君正靠在榻上，把玩着她绣的那块污泥莲花帕子，语气听不出情绪。
绿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低着头，声音带着点颤抖：“是……奴婢想他了。也想让他……见见陛下。”
她没说出口的是，她怕夜长梦多。齐安大君的眼睛一首盯着石头和小石头，虽然有燕山君的暗中照拂，可只要他们还在宫外一天，就像悬着一把刀，随时可能掉下来。
燕山君沉默了很久，久到绿水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。
“可以。”他突然说，把帕子扔回给她，“明天让禁军去接，首接送到观莲轩。”
绿水猛地抬头，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：“谢陛下！”
“谢什么？”燕山君看着她，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，“他也是你的念想，朕总不能让你一首惦记着。”
那一刻，绿水觉得，所有的苦，所有的难，都值了。
现在，锦袍就快缝好了，针脚里都藏着她的欢喜。她甚至让人在偏殿收拾出一间小屋，铺上最软的褥子，放上石头上次带来的小木车，还有她亲手做的布老虎——一切都和杂役院的破屋不一样了，却又处处都是家的影子。
“娘娘，您看这虎头鞋，配不配锦袍？”春桃拿出一双小小的鞋子，上面绣着威风凛凛的虎头，是绿水前几天赶制的。
“配，真配。”绿水接过来，放在锦袍旁边，想象着小石头穿着这身衣服，喊她“娘”的样子，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就在这时，内侍匆匆进来禀报：“淑容娘娘，石头先生求见。”
绿水的眼睛一亮：“快让他进来！”
她以为石头是跟着小石头一起进宫的，连忙起身，理了理裙摆，想给儿子一个最好的样子。
可门被推开，走进来的只有石头一个人。
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，头发乱糟糟的，脸上沾着点灰，最让人揪心的是他的脸色——白得像纸，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，眼神里布满了惊恐，像只被猎人追得走投无路的兔子。
“石头，你怎么了？”绿水的心猛地一沉，一股不好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，“小石头呢？禁军没去接你们吗？”
石头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，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他的手抖得厉害，抓着绿水的胳膊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。
“绿水……”石头的声音终于出来了，带着哭腔，还有一种让绿水毛骨悚然的恐惧，“齐安大君……齐安大君他……”
“他怎么了？”绿水的声音也开始发颤，抓着石头的手，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。
“他最近总派人盯着我们，”石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像疯了一样，“昨天夜里，我听见他府里的人说……说要给小石头‘换个地方’……我怕……绿水，我怕啊！”
“换个地方”西个字，像淬了毒的针，狠狠扎进绿水的心脏。她太明白这西个字的意思了——在齐安大君的字典里，“换个地方”就是死。
“别怕。”绿水用力握住他的手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声音却还是带着抖，“石头，别怕。这次是陛下派禁军去接，是陛下的人，齐安大君再大的胆子，也不敢动陛下的人。”
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，也告诉石头：“没事的，一定没事的。小石头很快就到了，你看，我给他做了新衣服，还有虎头鞋……”
她拉着石头去看那些准备好的东西，想让他安心，可石头的眼神却越来越涣散，像是没听见她的话。
“绿水，我总觉得……”石头的声音低得像耳语，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……”
“别胡思乱想。”绿水打断他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有陛下在，谁也伤不了小石头。你就在这儿等着，等会儿就能看见他了。”
她拍了拍石头的肩膀，转身想去给燕山君报信，让他催一下禁军。
就在她转身的瞬间，眼角的余光瞥见石头的脸。
他没有看那些新衣服，也没有看她，只是低着头，望着地面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，一半亮，一半暗，那双总是带着憨厚笑意的眼睛里，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绝望。
那绝望，像寒潭里的冰，冷得让绿水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可她太急着见到儿子了，太相信燕山君的权威了，太渴望这个“母子团聚”的梦能成真了。
她没有细想那绝望背后藏着什么。
她只是匆匆说了句“你在这儿等着”，就快步走出了偏殿，脚步轻快，心里充满了即将见到儿子的欢喜。
观莲轩的桂花香依旧浓郁，甜得让人发腻。
石头站在原地，看着绿水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，突然缓缓蹲下身，用手死死捂住脸。
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挤出来，像受伤的野兽在无声地哭泣。
他怀里，藏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，是今天早上，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太监塞给他的。
纸条上只有一句话：
“齐安大君昨夜己将小公子换走，禁军接的是替身。”
他不敢告诉绿水。
他怕她疯掉。
他只能看着她满心欢喜地做着团聚的梦，看着她亲手缝制的新衣服，看着那对威风凛凛的虎头鞋。
心里的绝望，像潮水一样，一点点淹没了他。
远处，隐隐传来禁军整齐的脚步声，越来越近。
石头知道，他们来了。
带着那个“替身”，来圆绿水的梦。
而他的小石头，他那个会喊“爹”、会追着猫跑、会把糖偷偷塞给他的儿子，不知道己经被藏到了哪里，不知道……还活着没有。
桂花香里，仿佛掺进了一丝血腥味。
石头的肩膀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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