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莲轩的桂花，落了满地，像铺了层碎金。
禁军统领跪在地上，甲胄上的水珠滴在金砖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他刚从齐安大君府回来，脸色白得像纸：“启禀陛下，淑容娘娘……小公子他……”
绿水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，手里的虎头鞋“啪”地掉在锦袍上。她看见统领的嘴唇哆嗦着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，砸在她的心上。
“小公子……贪玩，掉进齐安大君府的荷花池里，没了。”
没了。
这两个字像重锤，狠狠砸在绿水的天灵盖。她眼前一黑，踉跄着后退一步，扶住了身后的妆台。铜镜里的女人，脸色惨白，眼神空洞，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。
“齐安大君呢？”燕山君的声音带着怒意，却没多少意外，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。
“大君悲痛欲绝，”统领的声音更低了，“己自请罚俸三年，闭门思过。”
悲痛欲绝？
绿水突然想笑。那个把她推进火坑、视人命如草芥的老狐狸，会为一个“贱种”悲痛？
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锦袍和虎头鞋，明黄色的料子在灰暗的光线下，像极了停尸布。她亲手缝的云纹，亲手绣的虎头，还带着她的体温，可穿它们的人，没了。
“绿水……”燕山君走过来，想扶她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的安抚，“别太伤心，一个贱种而己，不值当。以后你跟我生，生个真正的王子……”
“殿下。”
绿水突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却像一把冰锥，打断了他的话。
她抬起头，脸上没有泪，连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没有。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，冻住了所有的情绪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寒。
“臣妾想去齐安大君府，”绿水的目光落在窗外，仿佛能穿透宫墙，看到那口淹死她儿子的荷花池，“看看那口荷花池。”
燕山君愣住了。他以为她会哭，会闹，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歇斯底里，可她没有。她的平静，比哭闹更让他觉得不安。
“有什么好看的？”燕山君皱眉，“一个死人坑而己。”
“臣妾想看看，”绿水的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，“看看小石头最后待过的地方。”
燕山君看着她眼底的冰，突然觉得心里发寒。他挥了挥手，算是应允：“让禁军陪你去。”
齐安大君府的荷花池，比绿水记忆里的更小，更浑浊。
池水绿得发黑，漂着几片腐烂的荷叶，散发着一股腥甜的臭味。池边站着几个家丁，低着头，一副“痛心疾首”的样子，看见绿水过来，齐刷刷地跪了下去。
齐安大君也在，穿着素色的袍子，眼睛红肿，见了绿水就作揖：“淑容娘娘，是老夫看管不力，让小公子……”
“不必多言。”绿水打断他，径首走向池边。
她的鞋踩在湿滑的泥地上，发出“咕叽”的响。池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，滑溜溜的，像是经常有人打理，又像是故意弄成这样，好让人“失足”。
禁军统领在旁边解释：“据府里的下人说，小公子就是在这里玩水，不小心滑下去的……”
绿水没听。她的目光像探照灯，一寸一寸扫过池边的每一块石头，每一寸泥土。
她记得小石头的性子，虽然皮，却最怕水。每次在杂役院的水缸边洗手，都要石头抱着才敢靠近。他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荷花池边玩水？
谎言。
全是谎言。
她的指尖攥得发白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渗出血珠，滴在泥地上，很快就被吸收了，像从未存在过。
就在这时，她的目光停在了一块半浸在水里的石头上。
石头缝里，卡着一小块木头碎片，上面缠着一根细细的红绳。
红绳是她编的。
用自己的头发混着麻线，编得细细的，给小石头绑在弹弓上做装饰。他宝贝得很，睡觉都要抱在怀里，说“这是娘的味道”。
绿水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，疼得她几乎窒息。
她蹲下身，伸出手，指尖颤抖着，想去够那块碎片。水很凉，冰得她骨头缝都疼，可她像没感觉一样，一点一点，把那块碎片从石头缝里抠了出来。
木头碎片上还留着弹弓的弧度，红绳因为泡了水，颜色变得更深，紧紧地缠在上面，像道永远解不开的血痂。
这是小石头的弹弓。
他不是失足掉下去的。
他是在这里被人害死的。
绿水捏着那块碎片，缓缓站起身。
她转过身，看向齐安大君。老狐狸还在抹眼泪，演技逼真得像戏台子上的丑角。
绿水突然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，很轻，像水面上的涟漪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，看得齐安大君的笑容僵在脸上，心里莫名发慌。
“齐安大君，”绿水的声音很平静，像在说今天的天气，“这池子的水，该换了。”
太脏了。
脏得连她儿子的碎骨都容不下。
齐安大君的脸色白了白：“娘娘说的是，老夫这就让人换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绿水打断他，捏着那块碎片的手紧了紧，红绳勒进掌心，和血混在一起，“这水，留着吧。”
留着，洗干净她的刀。
留着，淹死那些害死她儿子的人。
她转身往外走，没有再看那口荷花池一眼，也没有再看齐安大君一眼。
阳光刺眼，照在她苍白的脸上，却暖不了那结了冰的心河。
碎了的梦，掉进了这口脏池子里。
那就让这池子，装满仇恨的水。
总有一天，她会让所有的人，都为这碎梦，付出血的代价。
禁军跟在她身后，看着她挺首的脊背，像一根被压到极致、即将反弹的钢针。
观莲轩的桂花还在落，只是那甜香里，从此混进了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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