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04年的深冬,雪下得比往年更凶。
观莲轩的炭火烧得旺,银炭的白焰舔着铜炉,把殿内烘得像阳春三月。可张绿水坐在窗边,指尖却始终是凉的,像揣着块冰。
窗台上放着个黑布包,棱角分明,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。
“娘娘,齐安大君府那边……都清干净了。”春桃走进来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未散的惊悸。她的袖口沾着点灰,是从那片废墟里带出来的。
绿水没回头,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雪花上。齐安大君府被抄家那天,她也去了,就站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,看着士兵们把一箱箱金银抬出来,看着齐安大君被铁链锁着,像条死狗一样拖上囚车。
老狐狸到死都在喊“冤枉”,喊“宗室不可辱”。
可他忘了,当年他看着她被拖进齐安大君府当奴婢时,没喊过“冤枉”;看着雪姬把滚烫的茶泼在她手上时,没说过“不可辱”;看着她的小石头掉进那口脏池时,更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。
“废墟里……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?”绿水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春桃的脸白了白,低下头:“都是些破烂……家丁说,大君府的人跑的跑,抓的抓,剩下的……都被乱兵砍了,血浸在雪地里,红得发黑。”
绿水的指尖蜷缩了一下,抓住了窗台上的黑布包。
“这个,是我自己捡到的。”她解开布绳,露出里面的东西——半截小儿的襁褓,粗布的,洗得发白,边角处绣着朵小小的莲花,针脚歪歪扭扭,是她当年在杂役院,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绣的。
莲花己经被血浸透了,黑褐色的,像干涸的痂,死死扒在布面上。
春桃吓得后退一步,捂住嘴,不敢出声。
“是在荷花池边的石头缝里找到的。”绿水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朵血莲花,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熟睡的孩子,“他们把他扔进池子里,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给留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让春桃浑身发冷。
这半个月,绿水没哭,没闹,甚至没再提过小石头的名字。她像往常一样伺候燕山君,处理后宫琐事,甚至还亲手给燕山君缝了件护膝。所有人都以为,她把那痛压下去了。
可只有春桃知道,她夜里常常坐在窗边,对着这半截襁褓发呆,一坐就是一夜。
“娘娘,别再看了……”春桃哽咽着,“小公子在天有灵,也不希望您这样折磨自己。”
“折磨?”绿水笑了,笑声里带着冰碴子,“我不是在折磨自己,我是在记着。”
记着这血,记着这痛,记着那些人是怎么把她的世界一点点碾碎的。
齐安大君死了,死在牢里,说是“暴毙”,谁都知道是燕山君下的令。可这就够了吗?
不够。
远远不够。
绿水把襁褓重新包好,揣进怀里,那里贴着心口,能感觉到布面的粗糙和血痂的坚硬,像块会发烫的烙铁。
“备车,去思政殿。”
燕山君正在看尹氏的画像。
画里的女人穿着素色襦裙,眉眼温柔,手里捏着支梅花,是他让人照着记忆画的。殿内没点炭,冷得像冰窖,他却浑然不觉,指尖在画像上轻轻,像是在触摸母亲的脸。
“陛下。”绿水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,带着雪后的寒气。
燕山君没回头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绿水走到他身后,解下身上的披风,轻轻搭在他肩上。披风带着她身上的暖意,燕山君的肩膀微微动了动,却依旧没看她。
“齐安大君的尸身,处理了?”绿水问。
“扔去喂狗了。”燕山君的声音很淡,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,“他这种人,只配当畜生的食。”
绿水没接话,只是缓缓跪在地上,从怀里掏出那个黑布包,放在两人中间的地砖上。
“陛下,您看这个。”
燕山君的目光终于从画像上移开,落在那个布包上。他认得那布料,是绿水以前常穿的粗布,边角处还留着她补过的针脚。
他解开布绳,看见那半截血襁褓时,瞳孔猛地收缩。
那朵歪歪扭扭的莲花,他也认得。绿水给他看过,说“等小石头长大了,就让他穿着这个给陛下请安”。
“这是……”燕山君的声音发颤,指尖触到那片黑褐色的血,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。
“在齐安大君府的荷花池边捡到的。”绿水伏在地上,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,“齐安老贼死了,但这笔账,还没算完。”
燕山君的呼吸变得粗重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他看着那朵血莲花,突然想起很多年前,母亲尹氏被废那天,也是这样一个雪天。她被士兵拖出寝殿时,发间的玉簪掉在地上,摔成了两半,上面沾着的血,也是这样黑褐色的。
“当年看着王后娘娘被废,看着她喝下毒酒,却沉默不语的人,”绿水的声音从地上传来,带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,“还有很多。”
她从袖中掏出一卷纸,展开,铺在金砖上。
是一份名单。
上面写着三十七个人的名字,个个都是当朝重臣,有文有武,甚至还有两位宗室亲王。每个名字上,都被朱砂圈着,像一个个流血的眼睛。
“这是当年参与构陷王后娘娘的所有人。”绿水的声音很稳,像在念一份普通的账册,“金宗瑞、郑元容、齐安大君……哦,齐安大君己经划掉了,剩下的,都还活着,还在朝堂上坐着,还在享受着高官厚禄。”
燕山君看着那些名字,指尖的青筋突突首跳。
金宗瑞,当年第一个上书说母亲“德行有亏”的老东西;
郑元容,在朝堂上骂绿水“贱籍祸国”的左议政;
还有那个永丰君,母亲的亲弟弟,却在母亲被废时,为了自保,亲手呈上了“证据”……
这些人,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,甚至还敢在他面前摆老资格,说什么“陛下当以仁孝为先”。
仁孝?
他们也配提这两个字?
“他们看着王后娘娘冤死,看着您被大臣们斥责,看着我儿小石头……”绿水的声音顿了顿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随即又变得冰冷,“却什么都没说。他们的沉默,和齐安大君的刀,一样杀人。”
燕山君猛地抓住那份名单,纸张被他攥得发皱。他想起母亲临死前,抓着他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,一遍遍地说:“隆儿,娘没有错……娘真的没有错……”
他想起自己跪在父王面前,磕得头破血流,求他相信母亲,却被一脚踹开,骂他“不孝子”。
他想起那些大臣们冷漠的脸,想起他们说的“为了王室体面”,“为了朝鲜安稳”。
体面?安稳?
是以他母亲的命,他心上人的痛,他未见过面的外甥的血换来的吗?
“正月十五。”燕山君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破锣,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,密密麻麻爬满了眼白,“让他们都来宫里‘贺岁’。”
绿水伏在地上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。
正月十五,上元节。
本该是张灯结彩,阖家团圆的日子。
但今年,会是他们的忌日。
她抬起头,看着燕山君紧攥名单的手,指节发白,像在捏着那些人的喉咙。
殿外的雪还在下,把宫墙染得一片惨白。观莲轩的炭火依旧旺,却驱不散张绿水眼底的寒。
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血债,要用血来偿。
清单上的名字,她会一个一个,亲手划掉。
就像当年,他们一笔一笔,写下母亲的“罪状”一样。
绿水慢慢站起身,重新将披风给燕山君系好。她的动作很轻,指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陛下,夜深了,该歇息了。”
燕山君没动,依旧看着那份名单,像是要把那些名字刻进骨子里。
绿水没再劝,只是转身往外走。走到殿门口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幅尹氏的画像。
画里的女人,似乎在对着她笑,温柔,却又带着一丝悲悯。
绿水对着画像,轻轻弯了弯腰。
王后娘娘,您看。
您的儿子,长大了。
他会为您报仇的。
而我,会帮他。
用那些人的血,来暖这深冬的寒。
雪,越下越大,仿佛要把整个王宫都埋进白色的坟墓里。
但绿水知道,有些东西,是雪埋不住的。
比如仇恨。
比如即将到来的,血色元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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