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同纸的边缘割得指尖发麻。陈默盯着“文星阅读独家签约协议”几个烫金大字，喉结滚了滚。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足，他后颈的汗却顺着衣领往下滑，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的痕，像极了车间机床漏的油。
“陈先生，看完可以签字了。”张总监的助理把钢笔推过来，笔帽上的钻石在灯光下晃眼，“张总特意交代，你的分成比例比同期作者高两个点。”
陈默没碰那支笔。他的目光停在第7页附则第17条，宋体小字像排细密的针：“作者需保证每日更新不低于6000字，每少100字按日稿费的1%扣除，累计不足5000字时扣除当日全额稿费并追加10倍违约金。”
“这是……”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，像被烟盒纸堵住。
“行业惯例。”助理的指甲涂着银色亮片，在合同上划了道弧线，“所有签约作者都签这个，你看赵凯老师，每天更一万二，上个月拿了五万八。”
五万八。陈默摸了摸口袋里父亲的扳手，金属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。他想起父亲在废品站拆机床，一天挣八十块，手指被铁屑划破也舍不得买创可贴，说“血能止锈”。
手机在裤袋里震动，是赵凯的消息：“别瞅了，赶紧签！那违约金就是吓唬人的，我帮你盯着数据，保准没事。”
陈默的目光移到“平台可无理由对内容进行修改、删减或下架”那条，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，突然想起《铁锈与花》里写的：“合同这东西，跟机床的螺丝一样，看着是紧固，其实是把你焊死在架子上。”
他从裤袋里摸出支铅笔，笔杆缠着胶布，是父亲生前用的那支。
“用这个签。”陈默的声音很沉，会议室里的空调声突然变得刺耳。助理皱眉时，他己经在签名栏落下了字。笔尖划过纸面的瞬间，“平台可无理由删减”旁边的空白处，铅笔芯“啪”地断了。
半截铅笔芯落在合同上，像颗生了锈的钉子。
陈默盯着那道断痕，突然想起五年前的深夜。父亲坐在机床旁，用这支铅笔在烟盒纸上写东西，笔尖也是这样突然断了，他骂了句“操”，又换了个角度继续写。后来陈默才知道，那天父亲写的是“给陈默交房租”，写了又划，划了又写，烟盒纸被戳得全是洞。
“陈先生？”
陈默回过神，把断了的铅笔塞进衬衫口袋，金属烟盒硌着肋骨。他拿起合同，发现第3.2.7条被助理的咖啡杯底挡住了，只露出“作者不得在作品中……”几个字。
李曼的指甲在文件柜把手上掐出月牙。
“陈默，男，29岁，城郊工业园夜班保安……”她念着档案袋上的信息，突然停住。档案袋里掉出张纸，是《都市狂婿》的异常评论打印件，老周那句“这不是我家暖气片吗”被红笔圈着——是她昨天偷偷塞进去的。
阳光从百叶窗钻进来，在“下岗”“老陈”“烟盒”这些词上切出明暗交错的纹，像父亲当年工厂的考勤表。
李曼拉开最底层的柜子，翻出个积灰的铁盒。里面是父亲的下岗协议，1998年的纸己经发脆，“经济性裁员”几个字被泪水泡得发虚。协议背面有父亲用铅笔写的：“曼曼别怕，爸去修自行车。”
她突然想起审核《都市狂婿》时，那些藏在“打脸”情节里的细节。陈默写“烟盒被捏扁的声音”，父亲当年攥着下岗协议，指节发白的样子突然浮上来；陈默写“暖气片锈得掉渣”，父亲蹲在寒风里修自行车，扳手冻在车链上的画面跟着动了。
“李主编！”
档案室外传来主管的声音。李曼慌忙把铁盒塞回去，将陈默的档案袋放在最显眼的位置。她的指尖沾了点铁锈，是从父亲的协议上蹭的——这么多年了，那锈还没褪。
陈默刚走出文星阅读的大楼，手机就“叮”地响了。
银行短信：“赵凯向您尾号3721的账户转账3000元，附言：流量扶持，记得分我一半。”
他站在天桥上，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。3000块，够交一个月房租，够买父亲生前最爱喝的二锅头，能买三十盒烟——但烟盒里再也不会有父亲写的字了。
赵凯的电话打了进来，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铁规下的稿纸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背景音是麻将牌的碰撞声：“那钱是平台给的新人扶持，按规矩我得抽成。你放心，我己经帮你报了‘日更万字训练营’，保准你不违约。”
“训练营？”陈默的鞋跟踢着天桥的锈栏杆，“就是你说的‘复制粘贴爽文模板’？”
“不然呢？”赵凯的声音突然拔高，“你真以为那些‘暖气片’能当饭吃？我跟你说，上周有个作者写下岗工人，首接被平台封了号！”
风把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吹得七零八落。陈默挂了电话，发现天桥栏杆的锈迹里卡着半支烟，过滤嘴上的牙印很深，像谁用力咬过。
出租屋的台灯照着摊开的合同，第3.2.7条终于露出全貌：“作者不得在作品中插入与主线无关的现实题材描写，违者平台有权单方面解约并追究赔偿责任。”
陈默的手指在“现实题材”上戳了戳，突然笑出声。他摸出那半截铅笔，在合同背面的空白处写：
“机床漏油在地上积成小水洼，像老王哭干的眼。”
笔尖划过纸面，留下浅灰色的痕。他想起父亲总说“铅笔字能擦掉重写，不像钢笔，落了纸就改不了”。可父亲不知道，有些字就算擦掉了，印子也会留在心里。
窗外的夜市开始收摊，炒面摊的油烟味混着机油味飘进来。陈默一页页翻合同，在每一条霸王条款旁边都写了句《铁锈与花》的原文：
“平台拥有IP所有权”旁边，他写“老王把女儿的奖状贴在暖气片上，说这是咱家的知识产权”；
“不得同时在其他平台发布”旁边，他写“老周的废品站只收正经来路的铁，说规矩得守”；
“违约金十倍”旁边，他写“人这辈子，有些东西不能算钱，算良心”。
铅笔芯又断了一次，这次他没停。断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，像父亲当年焊错的铁件，歪歪扭扭，却带着股子硬气。
晚上十点，李曼的电脑屏幕亮着陈默的签约信息。
系统提示：“检测到作者陈默的作品存在潜在违规风险，建议重点监控。”下面附了算法识别的“风险关键词”：铁锈、烟盒、下岗、老王……
她点开加密文件夹，把这些关键词拖进去，和老周的评论、异常读者画像放在一起。文件夹的名字叫“微光”，是她昨天改的——以前叫“待处理异常”。
张总监的消息弹出来：“明天把陈默的作品推上首页，用‘逆袭狂婿+神秘彩蛋’做噱头，引流效果肯定好。”
李曼盯着“神秘彩蛋”西个字，突然想起陈默合同背面的铅笔字。那些字像埋在地下的种子，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。
她关掉聊天框，在审核日志里写下：“第23章‘烟盒纸皱了’——符合铁规第5.7条（环境描写占比14.9%），通过。”
发送成功的瞬间，办公室的灯闪了闪，像有人在暗处眨了下眼。
深夜十二点，陈默把签好的合同塞进铁皮盒，和父亲的扳手、烟盒放在一起。
金属碰撞的脆响里，他听见手机震动。是“找骨党”论坛的新消息，“锈迹斑斑”发了张照片：泛黄的烟盒纸上，有行铅笔字“今天又没找到活”，字迹和他父亲的如出一辙。
下面有人回复：“这是我爸写的，2003年的。”
陈默摸出自己的烟盒，父亲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色。他突然明白，那些被铁规视为“违规”的文字，原来是无数个父亲在烟盒上写下的遗言，是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，藏在爽文里的心跳。
他打开文档，在“主角用金色瞳术看穿骗局”后面，敲下：
“林辰把中介的名片揉成一团，扔进垃圾桶。垃圾桶旁边，有个烟盒被踩扁了，锡纸在路灯下闪了闪，像谁没哭出来的眼泪。”
发布的瞬间，论坛“找骨党”板块弹出新帖，楼主是“审核员073”：“坐标第24章，新骨头出现。”
陈默望着屏幕上跳动的评论数，摸了摸口袋里的半截铅笔。明天要去买支新的，得够粗够硬，能在铁规上刻下更多字。
窗外的月光落在合同背面，那些铅笔字在黑暗里发着微光，像撒在铁锈上的星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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