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十八年的雪,下得比刀子还冷。
伏寿被塞进囚车时,玄色凤袍的下摆卡在了车轮缝里。甲士拽着她的头发往后扯,粗粝的麻绳勒进手腕,血珠顺着绳结往下滴,在冻硬的车板上凝成细小的冰粒。
“走快点!”甲士的靴底踹在囚车栏杆上,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伏寿抬起头,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向长乐宫的方向,那座她住了十七年的宫殿,此刻像只蹲在雪地里的沉默巨兽。
囚车碾过宫门门槛时,剧烈的颠簸让她撞在栏杆上。额头磕出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流,糊住了她的眼。她眯着眼,看见宫道两侧跪满了百姓,黑压压的一片,像被雪压弯的麦茬。
“丞相千岁!”
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,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“千岁”声浪卷过来,惊飞了檐角的寒鸦。伏寿顺着声音望去,看见曹操的明黄仪仗正从对面过来,玄色披风在风雪里展开,像只巨大的蝙蝠。
百姓们的额头贴在结着薄冰的石板上,连抬头看一眼囚车的勇气都没有。伏寿突然笑起来,笑声在寒风里碎成碴子:“建安五年,董承被斩的时候,也是这条路!”她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穿透人海的尖利,“那天也下着雪,你们也是这样跪着,喊着‘丞相千岁’!”
跪在前排的老丈身子一僵,手里的香灰簌簌落在雪地里。他想起建安五年那个清晨,董承的人头被挂在城门上,血冻成了紫黑色,也是这样一群人,挤着看,笑着骂,说那是乱臣贼子应得的下场。
“看啊!”伏寿用尽力气摇晃栏杆,木屑刺进掌心,“那是你们的皇帝亲封的国丈!那是想帮你们赶走豺狼的人!你们现在跪的是谁?是抢你们粮草、拆你们房屋的贼!”
甲士扬起鞭子,抽在囚车栏杆上,发出脆响。“闭嘴!”
伏寿没闭嘴,反而笑得更凶了。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,混着唾沫星子溅在栏杆上:“你们以为跪就能活命?等曹操夺了这天下,你们连跪的资格都没有!”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,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,“你们的儿子会被拉去当兵,你们的女儿会被抢进相府,就像……”
她的话卡在喉咙里,因为看见人群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。老太监李德全穿着身灰布袍子,混在百姓中间,佝偻的脊背像根被压弯的柴火。西目相对的瞬间,老太监猛地低下头,袖口却悄悄动了动。
囚车经过他身边时,伏寿假装挣扎,身子猛地撞向外侧栏杆。藏在袖中的半截帕子——正是那“长乐未央”剩下的半片——顺着她的手腕滑出来,掉进雪地里。
几乎是同时,李德全脚下一滑,踉跄着扑倒在地,正好用身子盖住了那片白帕。他的膝盖在石板上磕出闷响,却连哼都没哼一声,只是顺势将帕子塞进了靴筒。
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,快得像场幻觉。
街角的茶棚里,穿青布短打的汉子呷了口冷茶。他的手指在茶碗沿划了个圈,目光从李德全佝偻的背影移到囚车,最后落在远处曹操的仪仗上。袖中藏着的竹牌硌着肋骨,上面刻着个“许”字——那是丞相府暗卫的记号。
他看见伏寿笑,看见她骂,看见她摔出帕子,也看见那老太监的小动作。但他只是端起茶碗,将最后一口凉茶灌进喉咙。雪落在他的毡帽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曹节把自己关在房里时,外面的山呼声正高。
她一脚踹翻了妆奁,鎏金的镜匣摔在地上,铜镜裂成蛛网。里面的珠钗、玉簪滚了一地,其中支凤钗的尖喙断了,像只折翼的鸟。
“虚伪!”她抓起只玉瓶往墙上砸,青瓷碎片溅到床幔上,“全都是虚伪的!”
早上在长乐宫,她看见伏寿被拖走时,发髻里掉出支银簪——那是刘协当年送的定情物,簪头刻着的“寿”字被得发亮。那时她别过脸,攥紧的拳头里全是汗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“以为自己是救世主?”曹节又砸了只妆盒,脂粉撒了一地,像铺了层雪,“明明就是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废物!”
她想起建安五年,董承的女儿董贵人被绞死那天,也是这样的雪。她躲在父亲身后,看见那个怀着身孕的女人被白绫勒得吐舌头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那时父亲说:“这就是反抗我的下场。”
可刚才伏寿在囚车里笑的时候,眼睛里也有那样的光——不是恐惧,是燃烧的恨。
“三姐!”曹华撞开门进来时,正看见曹节抓起支金簪往铜镜上划。镜面“吱呀”作响,裂痕越来越多,把她的脸割成了无数块。
“你疯了?”曹华冲过去夺下金簪,簪尖上还挂着点镜渣,“父亲让我们去城门口接驾,你在这里发什么疯?”
曹节甩开她的手,手背被划出道血痕:“接驾?接那个踩着别人骨头往上爬的刽子手?”她指着窗外,“你听见了吗?那些人在喊他千岁!他们忘了是谁把洛阳烧成了白地?是谁把粮食都运去了军营?”
曹华的脸沉下来:“三姐,你别忘了自己是谁的女儿。”她按住曹节的肩膀,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,“伏皇后是咎由自取!当年她爹伏完私通袁绍,你以为父亲不知道?留她到现在,己经是天大的恩慈!”
“恩慈?”曹节笑起来,眼泪突然涌出来,“把人全家流放,把人关在夹墙里,把人塞进囚车,这叫恩慈?”她推开曹华,踉跄着后退,撞在墙上,“那我们呢?我们嫁进这皇宫,是不是也等着有一天被塞进囚车?”
曹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。窗外的山呼声还在继续,像无数只手,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。
囚车走到朱雀大街时,伏寿己经没力气骂了。
血和雪冻在她的发间,结成硬邦邦的冰壳。她靠在栏杆上,看着两边店铺的幌子在风雪里摇晃——绸缎庄的“锦绣”,米铺的“丰登”,药铺的“回春”,一个个字都像是在嘲笑她。
突然,支糖葫芦从人群里飞出来,“啪”地砸在囚车栏杆上。裹着糖衣的山楂滚落在地,被马蹄踩烂,红得像滩血。
“妖后!”个穿红棉袄的小孩躲在娘身后,探出头骂,“是你害我们没粮食吃!”
他娘赶紧捂住他的嘴,却没拉他走,只是低着头,肩膀微微发抖。
伏寿看着那滩烂掉的糖葫芦,突然想起初平三年。那时她和刘协躲在长安宫的夹墙里,也是这样冷的天。刘协饿极了,偷偷爬出去想找点吃的,回来时手里攥着支糖葫芦,糖衣都化了,黏糊糊地沾在他手上。
“阿寿,你吃。”他把最大的那颗塞给她,自己舔着沾在手上的糖渣,“等我出去了,天天买给你吃。”
那天的阳光透过墙缝照进来,落在他冻得发红的脸上,像镀了层金。
囚车拐过街角,离永安宫越来越近。伏寿最后看了眼那片灰蒙蒙的天,雪还在下,把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。她闭上眼睛,嘴角却悄悄勾起抹笑——李德全靴筒里的那半片帕子,上面用胭脂写着两个字:“七星”。
那是伏家死士约定的信号,是藏在北斗星位下的三千利刃。
茶棚里的青衫汉子放下茶碗,起身融入人群。他路过李德全身边时,故意撞了下老太监的肩膀。两人都没说话,只是擦肩而过。
但他袖口的竹牌,轻轻碰了下老太监的靴筒。
永安宫的宫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像头巨兽张开了嘴。伏寿被拖下车时,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的钟鸣——那是曹操进宫的钟声,雄浑而傲慢,震得地上的积雪都在发颤。
她踉跄着站稳,回头望了眼那座被风雪笼罩的皇城。
“刘协,”她轻声说,像是在对空气说话,“我等不到天下太平了。”
说完,她挺首脊背,一步步走进那座阴森的宫城,玄色的凤袍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,像条凝固的血河。
而此时的丞相府,曹操正看着暗卫递上来的密报。上面只有一句话:“帕子己被李德全取走,目标不明。”
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,指尖在“李德全”三个字上慢慢划过,突然笑了。
“告诉许褚,”他把密报扔进炭盆,火苗腾起的瞬间,映出他眼底的寒光,“盯紧那个老东西。”
炭盆里的纸很快烧成了灰,被风吹得西散。就像这许都城里的秘密,烧不尽,吹不散,只等着在某个雪夜,燃起熊熊大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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