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乐宫的地砖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渍,伏寿被两名甲士反剪着胳膊拖出来时,散乱的发髻扫过地上的碎木屑。她的玄色凤袍被划开了道长长的口子,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中衣——那是初平三年在长安宫时,刘协亲手为她缝制的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眼下这满身的凤纹更让人心头发紧。
“刘协!”
一声尖利的嘶吼刺破殿内的死寂。伏寿猛地挣脱甲士的钳制,发髻上最后一支金簪“当啷”落地,滚到刘协脚边。她死死盯着那个瘫坐在雪地里的男人,眼眶通红得像要滴血:“你忘了初平三年?李傕的乱兵闯进宫时,你躲在我妆匣里,浑身抖得像筛糠!”
刘协的喉结剧烈滚动,指甲深深抠进冻得发硬的砖缝,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,在青砖上洇出细小的红痕。他想开口,却发现喉咙像被滚烫的烙铁烫过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“我给你塞了三个肉包子!”伏寿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的尖利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“你啃得满脸都是油,说‘阿寿,等我当了皇帝,一定护你一辈子’!”她突然笑起来,笑声比殿外的寒风更冷,“现在呢?你的龙椅还没坐热,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拖去冷宫?”
甲士再次按住她的肩膀,粗糙的铁甲擦过她的脸颊,留下道红痕。伏寿挣扎着弓起身子,像只濒死的困兽,目光死死锁在刘协脸上:“你说啊!你当年啃包子时说的话,都被狗吃了吗?”
曹操踏着碎木片走过来,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金簪,簪头刻着的并蒂莲被碾得变了形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协,突然抬脚,重重踹在他的腰侧。
“呃——”刘协像只破麻袋般蜷缩起来,龙袍的下摆沾满了污泥。
“陛下忘了?”曹操的声音里裹着冰碴,“那三个肉包子,是臣让御膳房做的。”他弯下腰,指尖挑起刘协的下巴,强迫他看着伏寿,“那年长安宫破,您躲在妆匣里三天,吃的喝的,哪样不是臣派人偷偷送进去的?”
刘协的瞳孔骤然收缩,像被投入冰窖的石子。他想起当年从妆匣里爬出来时,伏寿笑着说“包子是我托宫人买的”,想起她袖口沾着的面粉,想起那些在乱兵眼皮底下送来的干净水——原来从那时起,他就活在曹操织的网里,连一口吃食的恩情,都要记在这个男人头上。
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刘协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,嘴角溢出血沫,“阿寿她……”
“她不过是替臣传话的。”曹操首起身,拍了拍刘协的脸颊,动作轻得像在安抚,“臣早就说过,陛下是龙,可龙离了水,连条泥鳅都不如。”他冲甲士扬了扬下巴,“把废后拖下去,关进永安宫。”
“曹操!你这个奸贼!”伏寿被拖走时,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,“那妆匣里的密诏!我早就藏好了!你永远也别想找到——”
话音未落,她的后脑就被甲士用刀柄狠狠砸了一下,闷哼一声软了下去。但那半句话像根毒刺,狠狠扎进刘协的心里。他猛地抬头,看向殿角那个被撞翻的紫檀木妆匣——那是伏寿从长安带过来的旧物,镜面上还留着当年乱兵砍出的刀痕。
混乱中,妆匣被甲士的靴底踢得翻滚起来。鎏金的锁扣崩开,里面的胭脂盒、眉黛、银梳散落一地。一盒石榴红的胭脂摔在青砖上,膏体溅开,像朵突然绽放的血花,染红了旁边那支掉落在地的金簪。
曹华站在廊下,突然捂住嘴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她见过战场的尸山血海,见过父亲用敌人的头骨做酒器,可此刻看着那散落的胭脂、伏寿被血污糊住的脸,还有刘协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,喉咙里涌上股腥甜。
“妹妹?”曹节伸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,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。
曹华摇摇头,强压下喉头的恶心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翻倒的妆匣。她想起三天前,自己还在嘲笑这妆匣样式陈旧,不如曹家新制的螺钿匣子精巧。可此刻看着那粗糙的木纹、磨损的边角,突然觉得那里面藏着的,是比金银更重的东西。
“父亲说得对。”曹华的声音发颤,“这宫里的东西,看着金贵,其实都裹着血。”
曹操没理会姐妹俩的低语,他正弯腰捡起那盒摔碎的胭脂。指腹沾了点红膏,在指间搓开,像抹开的血:“这胭脂,还是初平三年臣让人给伏寿送去的。”他突然笑了,“那时她总说颜色太艳,如今看来,倒是合衬。”
刘协的目光死死盯着曹操指间的红膏,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:“放开它!那是阿寿的东西!”
甲士眼疾手快地按住他,铁链勒得他脖颈生疼。刘协的脸贴在冰冷的地砖上,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摊胭脂渍。他想起伏寿当年坐在妆匣前,用这胭脂点唇的模样,那时她总说:“阿协,等天下太平了,我天天给你描眉。”
可天下太平还没等来,描眉的人就要被关进冷宫了。
“陛下要是实在舍不得,”曹操将沾了胭脂的手指在刘协龙袍上擦了擦,留下道刺目的红痕,“不妨去永安宫看看。听说那地方潮湿,正好让废后好好‘保管’她的密诏。”
刘协的挣扎突然停了。他看着那道红痕在明黄的龙袍上慢慢晕开,像条正在爬行的血蛇。他终于明白,伏寿刚才喊的密诏根本不存在,她只是想激怒曹操,让他杀了自己,也好过在冷宫里受折磨。
这个女人,到最后还在护着他。用最惨烈的方式。
妆匣的碎片还在地上散着,其中一块木片上,刻着个极小的“寿”字——是初平三年,他躲在里面时,用指甲偷偷刻下的。如今那字被踩得模糊不清,像他和她之间所有被碾碎的过往。
伏寿被拖出长乐宫时,突然醒了过来。她没有再骂,只是转过头,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宫殿。雪落在她脸上,融化成水,混着血珠滑下来,像行无声的泪。
“刘协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,“下辈子,别再做皇帝了。”
宫门“吱呀”一声关上,隔绝了她的身影。刘协瘫在地上,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呜咽。他的指甲抠进砖缝,带起块块碎砖,血和泥混在一起,糊住了指缝。
曹操背着手站在廊下,看着这幕闹剧,突然对曹节姐妹说:“看到了?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情深。”他踢了踢地上的妆匣碎片,“连个妆匣都护不住,还想护天下?”
曹节没说话,只是弯腰捡起那块刻着“寿”字的木片。木刺扎进掌心,疼得她指尖发麻。她想起昨夜在夹墙缝隙里看到的那双眼睛,充满了恐惧,却又带着种决绝的温柔。
那样的眼神,刘协永远不会有。
曹华看着姐姐掌心的血珠滴在木片上,正好盖住那个模糊的“寿”字,突然觉得胃里的恶心变成了刺骨的寒意。她转身看向宫墙外的铜雀台,那里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,像只窥视着猎物的眼。
“姐姐,”她低声说,“我们会不会……也有这么一天?”
曹节握紧了那块木片,木刺深深扎进肉里。她没有回答,只是望着长乐宫紧闭的宫门,那里的积雪正在慢慢覆盖血迹和胭脂渍,仿佛要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埋。
可有些东西,埋得再深,也会在某个风雪夜,从砖缝里渗出来,带着血腥味,提醒着每个人——这宫里的每一寸土地,都浸透着无人知晓的绝望。
刘协还在地上趴着,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。他的耳边反复回响着伏寿的话,回响着曹操那句“包子是臣做的”,回响着妆匣翻倒时的脆响。
初平三年的肉包子,原来从一开始,就是毒药。
而他,啃得甘之如饴,还傻傻地以为,那是爱情。
十羚庭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DXU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