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十八年冬,许都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急。长乐宫的朱漆大门被甲士撞开时,伏寿正往夹墙里钻。李德全用身体抵住暗门,青铜门环在他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,他嘶声喊:“娘娘快进去!老奴这把骨头还能挡片刻!”
夹墙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,伸手不见五指。伏寿摸索着抓住墙缝里嵌着的木梯,指尖触到片冰凉的东西——是去年藏在这里的“长乐未央”帕子,边角己经被虫蛀得发脆。她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,布料摩擦着掌心的茧子,那是这些年偷偷磨制箭头留下的痕迹。
“搜!”
曹操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殿里,震得夹墙外的烛火剧烈摇晃。伏寿听见李德全被推倒的闷响,接着是甲士靴底碾过地砖的声音,越来越近。她蜷缩在夹墙最深处,胸口抵着冰冷的砖墙,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,像擂鼓一样撞着耳膜。
“丞相,这面墙是空的!”
个粗嘎的嗓音响起,紧接着是长矛捅进木头的闷响。“噗”的一声,离伏寿的脸只有寸许的地方,木屑飞溅开来,扎在她的脸颊上,火辣辣地疼。她死死咬住嘴唇,不敢发出半点声音,帕子被攥得变了形,“长乐”二字深深陷进掌心。
外面的刘协被两个甲士按在殿外的雪地里,龙袍的下摆拖在泥水里,沾了片肮脏的白。他看见曹操站在廊下,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,像只蛰伏的黑熊。当第一声矛刺墙壁的声响传来时,他猛地挣扎起来,锁链在手腕上勒出红痕:“曹操!你敢动她试试!”
“陛下还是省点力气。”曹操慢条斯理地掸掉肩上的雪,“当年伏皇后藏您进妆匣时,可比现在体面多了。”他冲甲士抬了抬下巴,“再用力些。”
又是几声脆响,夹墙的木板被捅出好几个窟窿。伏寿能透过破洞看见外面晃动的火把,光线下,甲士们的脸像庙里的凶神。有支长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刺过去的,矛尖带着的寒气,冻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。
“啊——”
一声短促的痛呼从喉咙里溢出来,伏寿低头,看见那支“长乐未央”帕子被从破洞里刺进来的长矛挑住了。丝线瞬间崩断,“未央”两个字被撕裂开来,飘落在地。矛尖上还挂着半片布,沾着她刚才被木屑划破脸颊的血,红得刺目。
曹节站在曹操身后,看见那半片染血的帕子从墙洞里飘出来,像只折翼的蝶。她突然别过脸,望向宫墙外的方向,那里的雪正下得紧,把铜雀台的轮廓衬得像座黑黢黢的坟。可没有人看见,她垂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,指节白得像要碎掉。
刘协的嘶吼声己经嘶哑了:“住手!朕在这里!你们要找的是朕!”他眼睁睁看着那半片帕子落在雪地里,被甲士的靴底碾进泥里,“那是阿寿的东西……那是……”
“陛下记性真好。”曹操的笑声里裹着雪粒子,“可伏皇后似乎忘了,建安五年她藏衣带诏时,用的就是这块帕子包的。”他突然提高声量,“给我拆!”
甲士们放下长矛,抄起斧头开始劈墙。木柴断裂的脆响此起彼伏,夹墙在震动中簌簌掉灰。伏寿紧紧贴着墙壁,感觉砖石都在发烫。透过一道裂开的缝隙,她看见外面的火把光,还看见一只眼睛——那是刘协的眼睛,里面布满了血丝,像要流出血来。
西目相对的瞬间,伏寿猛地别过头。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样子——头发散乱,脸上带血,像个困在陷阱里的野兽。当年在长安宫,她就是这样看着乱兵的刀砍向他,那时她能挡在他身前,可现在,她连伸出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轰隆——”
一面墙终于塌了。碎木和尘土呛得伏寿剧烈咳嗽,她看见曹操的靴子出现在视野里,玄色的缎面上沾着雪,绣着的金线在火光下闪了闪。
“皇后娘娘,”曹操的声音就在头顶,“这夹墙住得还舒服吗?”
伏寿被甲士架起来时,还死死攥着那剩下的半片“长乐”帕子。她的发髻散了,一支金簪掉在地上,被甲士的靴底踩得变了形——那是刘协登基那年送她的,簪头刻着的并蒂莲,早就被她磨成了尖锐的利器。
“曹操……”伏寿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,血从嘴角溢出来,滴在胸前的凤纹上,“你会遭报应的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曹操看着她被拖出去,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手上,“但至少现在,报应还没轮到我。”
刘协被按在雪地里,看着伏寿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。她的玄色凤袍在雪地里拖出一道深色的痕迹,像条凝固的血河。他突然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混着脸上的雪水,冰凉地滑进脖子里。
曹节走过来,踢了踢他脚边的雪:“陛下还是起来吧,地上凉。”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可刘协抬头时,看见她的指尖在微微发颤,刚才攥紧的地方,留着几道深深的红痕。
“你们曹家的人……”刘协的声音里带着血沫,“都该下地狱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曹节转身时,披风扫过那半片被踩脏的帕子,“但至少现在,地狱还容不下这么多人。”她的脚步顿了顿,“父亲说,伏皇后会被废为庶人,囚禁在冷宫里。”
刘协没再说话,只是死死盯着长乐宫那面塌掉的墙。风雪从破洞里灌进去,卷起地上的木屑和灰尘,像无数只哭泣的眼睛。他知道,那面墙塌掉的不止是木头和砖石,还有他最后一点念想,最后一点作为皇帝的体面。
曹华跟在曹操身后,看着伏寿被塞进囚车。少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在经过那面塌墙时,弯腰捡起了那支被踩变形的金簪。簪头的并蒂莲虽然碎了,可尖刺依旧锋利,在她掌心硌出个小血点。
“父亲,这东西留着没用了。”曹华想把金簪扔掉,却被曹操拦住。
“留着吧。”曹操的目光落在簪尖的血迹上,“给你姐姐们看看,这宫里的情爱,最后都成了什么样子。”
囚车驶出宫门时,伏寿突然掀起帘子,望向长乐宫的方向。雪地里,刘协的身影还跪在那里,像尊快要被冻僵的石像。她突然笑了,将攥在手心的半片“长乐”帕子扔了出去。帕子在风雪中打着旋儿,最后落在囚车的车轮下,被碾成了粉末。
曹节站在廊下,看着那片白色的粉末混进泥里,突然想起建安三年那个雪夜。伏寿也是这样穿着玄色的裙,把冻得发抖的刘协塞进妆匣,自己拿着支金簪挡在门口,眼神里的决绝,和刚才一模一样。
只是那时,她们都以为,只要熬过去,总会有“长乐未央”的一天。
风雪越来越大,把所有的声音都吞没了。长乐宫塌掉的墙洞像个黑洞,吞噬着宫灯的光,吞噬着甲士的脚步声,也吞噬着那些曾经以为能永远藏下去的秘密。
而谁都没注意到,在夹墙最深处的砖缝里,还嵌着一小块东西——是伏寿刚才用金簪刻下的一个“七”字,被厚厚的灰尘掩盖着,像个沉默的诅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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