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十八年秋，许都的梧桐叶落得比往年更早。伏寿跪在长乐宫的密室里，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，像只缩成一团的困兽。案上摊着张泛黄的麻纸，她握着狼毫的手不住颤抖，墨汁在纸上晕开个丑陋的墨团，像块未干的血疤。
“娘娘，再犹豫就来不及了。”李德全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，手里攥着块刚从城门口买来的胡饼——饼里藏着城外死士的密语，说伏完在封地集结了旧部，只等皇后一声令下。
伏寿深吸口气，笔尖终于落在纸上。“请诛国贼”西个字，她写得又快又急，笔画间带着破纸的力道，仿佛要将这七年的隐忍全泼在上面。写完她将信纸折成细条，塞进根掏空的芦管里，再用蜡封好，塞进李德全的发髻：“告诉父亲，十月初一，许昌城门会按时开。”
老太监摸了摸发髻里的硬物，喉结滚了滚：“那曹贵人送来的药……”
“照常喝。”伏寿将沾了墨的手指在裙角蹭了蹭，玄色锦缎上立刻晕开几点墨星，“她越觉得我快死了，越不会防备。”
李德全退出去时，正撞见曹华提着食盒从廊下走过。少女的金步摇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，看见他就笑：“李公公这是去哪？皇后娘娘的药渣该倒了吧？”
李德全的背瞬间绷紧，弓着身子往侧门挪：“是、是，奴才这就去。”
曹华看着他踉跄的背影，突然冲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。那侍女立刻会意，转身就往丞相府的方向去——三天前曹节就说过，伏皇后最近总让李德全往城外跑，指不定在憋什么坏水。
午时的日头最烈，李德全揣着芦管混在出城采买的队伍里。城门口的卫兵检查得比往常严，许褚的亲卫正挨个搜查行李，刀鞘撞在石墙上的脆响，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“站住。”
个铁塔似的卫兵拦住他，手按在刀柄上。李德全的汗瞬间湿透了中衣，他哆嗦着掏出怀里的药包：“官爷行行好，这是给皇后娘娘抓的急药……”
卫兵的目光扫过他的发髻，突然伸手一扯。芦管“当啷”掉在地上，滚出老远。李德全的脸瞬间惨白如纸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。
丞相府的书房里，曹操正用那根芦管剔牙。信纸摊在案上，“请诛国贼”西个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，墨团边缘晕开的红痕，像在流血。
“父亲，这伏皇后真是嫌命长。”曹华一脚踹在旁边的铜鹤香炉上，火星溅在她的云纹靴上，“首接拖出去斩了算了！”
曹操没理她，冲门外喊：“把节儿叫来。”
曹节进来时，手里还捏着本《女诫》。她瞥了眼案上的信纸，目光在“伏完”两个字上停了停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角。
“念给你妹妹们听。”曹操将信纸推到她面前，指腹敲着案上的镇纸，“让她们学学什么叫‘自寻死路’。”
曹节拿起信纸，声音平稳得像秋水：“伏寿致父伏完：许都囚笼，国贼窃命……”她念到“请诛国贼”时，尾音微微发颤，不是怕，是想起了建安五年董承被斩时，也是这样封写着“国贼”的密信，断送了满门性命。
“脏东西！”曹华突然扑过来抢过信纸，双手用力一撕。麻纸脆响着裂成碎片，她还不解气，又将碎片揉成纸团往地上砸，“这种挑拨离间的玩意儿，也配让姐姐念？”
曹操看着满地的纸屑，突然笑了：“还是华儿性子烈。”他冲许褚使个眼色，“去，把这‘脏东西’给李将军送去，让他擦擦剑。”
许褚弯腰捡起片最大的纸屑，抱拳应诺。他转身时，曹节看见那纸屑上还留着半个“贼”字，被许褚的大手捏得变了形。
与此同时，千里之外的伏完封地。老将军正捧着封蜡印完好的密信，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信上只有寥寥数字：“信己达，静候佳音。”他不知道，这封信是曹操让人仿冒的，连蜡印都是用长乐宫的旧印拓的。
“备车！”伏完将密信塞进袖中，对亲卫喊，“去许昌！”他要亲自坐镇，确保十月初一那天，三千死士能顺利进城。
而此时的许昌朝堂，刘协正听着荀彧奏报秋收的粮草数。他的目光飘向殿外，梧桐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落，像无数只往下掉的蝴蝶。不知怎的，他突然想起建安三年，伏寿穿着月白襦裙，在长安宫的梧桐树下给他编草环，那时的叶子也这样落，落在她发间，像别了串碎金。
“陛下？”荀彧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，“兖州军卒的冬衣，还请陛下御批。”
刘协茫然地接过奏折，笔尖悬在朱批上，半天落不下去。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，心口闷得像塞了团棉絮，连呼吸都带着痛。
暮色降临时，许褚提着柄擦拭一新的长剑走进书房。剑身在烛火下泛着冷光，剑穗上还缠着片没撕干净的麻纸——正是那封密信的碎屑。
“丞相，李典将军说，伏完的车队己经过了洛阳。”许褚将剑放在案上，剑身撞在镇纸上，发出清脆的响。
曹操拿起剑，用指腹抚过锋利的刃口：“比我想的急。”他突然看向曹节，“你说，伏皇后要是知道她爹正往陷阱里跳，会不会把肺气炸？”
曹节正在收拾地上的纸屑，闻言动作顿了顿：“父亲打算……”
“十月初一。”曹操将剑归鞘，“让他们父女在许昌城门口团聚。”他看着曹节手里的纸屑，突然压低声音，“你姐姐要是还念着那点‘汉室体面’，就让她去劝劝伏皇后——别做无谓的挣扎。”
曹节捏着纸屑的手猛地收紧，麻纸的碎屑扎进掌心，像细小的针。她知道父亲这话是说给她听的，也是说给曹宪听的——这盘棋里，谁都不能有恻隐之心。
深夜的长乐宫，伏寿正对着铜镜梳头。镜中的女人眼窝深陷，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，像极了当年被赐死的董贵人。李德全还没回来，她心里隐隐发慌，却强作镇定地将支金簪插进发髻——那簪头藏着半截密信的残片，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。
突然，窗外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。伏寿的手顿住了，那是死士遇袭的信号。她冲到窗边，看见远处的夜空闪过几点火光，像极了建安五年董承府被烧时的样子。
“娘娘！”侍女跌跌撞撞跑进来，手里攥着块染血的衣角，“李公公他……他被许褚将军抓住了，说是在他身上搜出了……”
伏寿没听完就跌坐在妆奁前，铜镜里映出她惨白的脸。她终于明白，那碗每天都喝的补药，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她死，是为了让她活着看到这一天——看到自己和父亲，都成了曹操砧板上的肉。
而此时的丞相府，曹宪正站在曹操身后，看着父亲在舆图上圈出伏完必经的路线。她的指尖划过许昌城门的位置，那里被红笔标了个醒目的叉。
“父亲，要不要告诉三姐？”曹宪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曹操头也没抬：“让她自己想明白。”他在舆图上敲了敲，“这宫里的活法，从来不是靠念旧情。”
曹宪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——那是曹操布下的伏兵，突然想起今早曹华撕信时的样子。或许妹妹说得对，有些东西，脏了眼，就该撕碎了扔掉。
天快亮时，曹节悄悄去了趟长乐宫。她站在海棠树下，看着伏寿的窗棂透出微弱的光，像支快燃尽的蜡烛。风吹落几片叶子，落在她手背上，带着露水的寒意。
她知道父亲的计划，知道伏完明天就会掉进陷阱，知道伏皇后的反抗不过是场徒劳的挣扎。可她没进去，只是将片梧桐叶放在窗台上——那叶子的形状，像极了建安三年，伏寿给刘协编的草环。
有些结局，终究是躲不过的。就像这落了满地的梧桐叶，再怎么舍不得，也得被扫进灶膛，烧成灰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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