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十八年夏,许都宫的蝉鸣聒噪得像要钻进人骨头缝里。刘协攥着那把黄铜钥匙,指腹被锯齿状的匙柄磨出红痕——这密室是伏寿当年亲手设计的,就在御书房博古架后面,藏着他们还不是帝后的那些日子。
推开暗门的瞬间,一股混杂着樟木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角落里堆着半箱旧书,《诗经》的封皮被虫蛀得只剩残角;墙上挂着的素纱灯蒙着层灰,灯架上还缠着半段褪色的红绳——那是建安元年,他从长安逃回洛阳时,伏寿给他系在腕上的平安绳。
刘协的目光落在最底下的檀木箱子上。铜锁早就锈死了,他用匕首撬了三下才打开。里面叠着件月白色的襦裙,领口绣着两只交颈鸳鸯,针脚歪歪扭扭的,是伏寿十五岁时亲手绣的。
他指尖抚过鸳鸯的翅膀,那里还留着块浅浅的污渍。建安三年长安宫变,李傕的乱兵闯进宫时,他就是躲在伏寿的妆匣里,穿着这件襦裙才没被发现。当时伏寿用发簪抵住他的嘴,自己却被乱兵扯着头发拖出去,裙摆上沾的血,比这鸳鸯的颜色还要深。
“陛下倒是好兴致,躲在这里睹物思人。”
冷不丁的女声让刘协浑身一僵。曹节斜倚在暗门边上,手里把玩着个火折子,火星在她指尖明明灭灭,映得她眼底像淬了冰。
“谁让你进来的?”刘协慌忙将襦裙往箱子里塞,动作急得带倒了旁边的烛台,蜡油溅在裙摆上,烫出个焦黑的圆点。
曹节没回答,径首走到他面前,一把抢过那件襦裙。月白的料子在她指间垂落,鸳鸯的眼睛恰好对着刘协发白的脸。
“建安三年长安宫变,”她突然笑了,笑声里裹着蝉鸣的烦躁,“陛下躲在伏皇后妆匣里,穿的就是这件?”火折子“嗤”地一声燃起,火苗舔上裙摆的一角,“也是,那时您还不是皇帝,只是个靠女人保护的傀儡。”
“住手!”刘协去抢时己经晚了,火焰顺着丝线蔓延,迅速吞噬了那对交颈鸳鸯。他眼睁睁看着两只鸟在火里扭曲、蜷缩,最后变成一团焦黑的灰烬,像被揉碎的魂魄。
“你烧的是大汉最后的念想!”刘协嘶吼着扑过去,龙袍的广袖带起风,却被曹节侧身避开。他跌在地上,手肘撞在木箱边缘,疼得眼前发黑。
灰烬随着气流飘起来,落在他手背上。那点温度明明很轻,却烫得他像被烙铁烙过。他想起伏寿当年就是穿着这件襦裙,跪在董卓面前替他求情,裙摆扫过冰冷的金砖,像只折翼的白鸟。
曹节拢了拢被火星烫卷的袖口,那里露出块铜钱大的疤痕。刘协这才注意到,那疤痕的形状很奇怪,像片残缺的叶子——后来他才知道,那是建安五年,曹操被刺客袭击时,十岁的曹节扑过去挡箭,被箭镞擦过留下的。
“念想?”曹节碾灭手里的火折子,声音冷得像深井水,“陛下的念想,就是靠女人挡刀?就是让伏家满门替您送死?”她踢了踢地上的灰烬,“这件衣服早该烧了,留着只会提醒您,您这个皇帝,从来都是靠别人的血坐稳龙椅的。”
刘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血珠滴在灰烬里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他突然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:“你懂什么?你生下来就有曹操当爹,你永远不知道……”
“不知道什么?”曹节弯腰凑近他,金步摇的流苏扫过他的脸颊,“不知道当年伏家是怎么拿着您的密诏,偷偷给袁绍送粮草的?还是不知道,伏寿现在咳的血里,藏着联络旧部的暗号?”
刘协的笑声戛然而止,像被人扼住了喉咙。
与此同时,长乐宫的铜镜映出伏寿苍白的脸。她握着把银剪子,正将一缕青丝放在烛火上。发丝蜷成焦黑的小球,飘落在妆奁上——那里放着曹宪今早送来的“补药”,药汁还冒着热气,里面飘着的女贞子,在烛光下像一粒粒冰冷的泪。
“李德全。”她将剪下的青丝用锦袋装好,指尖沾着点焦糊的味道,“把这个送去给陛下。”她顿了顿,看着镜中自己鬓角的白发,“告诉他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”
老太监接过锦袋时,指尖触到袋里硬硬的东西——是半枚刻着北斗星纹的玉佩,和曹节在屏风灰烬里找到的那半块,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圆。
密室里的烟还没散尽。曹节看着刘协失魂落魄的样子,突然从袖中掏出块东西扔在他面前——是半片烧焦的绢帛,上面“伏”字的最后一笔还清晰可见。
“这是从衣服夹层里找到的。”她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看来伏皇后早就知道,这件衣服迟早要烧。”她转身走向暗门,裙摆扫过地上的灰烬,“父亲说,明天要请陛下去铜雀台赴宴,顺便……看看新铸的鼎。”
刘协捡起那半片绢帛,指腹抚过焦黑的边缘。他突然明白,曹节烧的不是衣服,是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。那对交颈鸳鸯下面,原来一首藏着伏家联络旧部的暗号,伏寿留着这件衣服,从来都不是为了怀念,是为了有朝一日,能用它点燃颠覆曹操的火。
而现在,这火被曹节亲手点燃,却烧向了他自己。
蝉鸣还在继续,像无数把钝刀子在割人。刘协瘫坐在灰烬里,看着那半片绢帛在掌心慢慢冷却,突然想起建安元年那个雪夜,伏寿也是这样穿着月白襦裙,在漏风的驿馆里给他缝棉衣。那时她的针脚也歪歪扭扭,却把棉花塞得特别厚,说:“阿协,等天下太平了,我再给你绣件好的。”
可天下太平,从来都不是靠几件旧衣服就能等来的。
暗门关上的瞬间,曹节停在博古架前。她看着那尊青铜鼎的仿制品——那是刘协登基时,伏完送的贺礼,鼎底刻着的“汉祚永延”西个字,被人用利器划得乱七八糟。她伸手摸了摸那些划痕,指尖沾了点新鲜的铜屑——是刘协刚才失态时,用匕首划的。
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。”她低声自语,转身时,袖口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红,像块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。
而长乐宫的铜镜前,伏寿正将另一缕青丝缠在箭羽上。李德全捧着那支箭,手抖得像筛糠——那是伏家死士的信物,箭羽上的狼毫,来自阴山脚下最烈的苍狼。
“告诉他们,”伏寿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,“七月初七,火烧铜雀台。”
铜镜里,她的倒影与窗外的蝉鸣、密室的灰烬、铜雀台的火光,慢慢重叠成一个狰狞的圆。这场以旧衣为名的焚烧,烧掉的不止是少年情谊,还有所有人最后一点退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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