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宫的残垣断壁上还挂着未烧尽的帷幔,焦黑的布片在风里打着旋,像只断了翅膀的黑蝶。曹节踩着碎砖往里走,靴底碾过烧熔的铜钉,发出刺耳的咯吱声。自伏皇后被焚后,这里就成了宫人们避之不及的禁地,只有野狗会在月圆夜跑来,扒开灰烬嗅寻骨头的味道。
她是趁着暮色溜进来的。怀里揣着块冰凉的东西,是昨夜从李德全的尸身上搜出的——那半片带着牙印的字条,被血浸得发暗,"护陛下活"三个字的笔画都黏在了一起。
墙角的蛛网沾着灰,像谁挂在那里的白发。曹节的靴尖突然踢到个软物,弯腰去捡时,指腹触到片带着霉味的锦缎。是半块帕子,青碧色的底,上面用金线绣着"长乐未央"西个字,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的丝。
"央"字的最后一笔缺了,被硬生生扯断,露出里面的棉絮,像个没写完的"死"字。
曹节的指尖猛地收紧。她认得这帕子,是伏皇后最常带在身边的那块。建安十三年上元节,伏皇后用它给刘协擦过嘴角的酒渍,那时的"央"字还完整,金线在灯影下闪着暖光,不像现在,只剩团发黑的污渍——是血,早就干硬了,却还带着股挥不去的腥甜。
帕子的边角有圈浅浅的湿痕,不是水,是泪。积在"乐"字的弯勾里,把金线泡得发乌。曹节能想象伏皇后最后时刻的样子:被甲士按在地上,手里死死攥着这半块帕子,眼泪砸在上面,和血混在一起,糊住了那两个最珍贵的字。
"长乐...未央..."她对着残垣轻声念,风卷着她的声音撞在焦黑的梁上,碎成一片呜咽。
怀里的字条残片硌得她心口发疼。曹节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破布,擦去帕子上的灰,又从发间抽出支银簪,小心翼翼地挑开帕子的边缘。她要把这两样东西缝在一起,像把打碎的镜子拼起来,哪怕拼不出原来的样子,也要让它们靠着彼此的温度,在这冷宫里多留一会儿。
绣花针是她藏在袖中的,针鼻上还挂着点红丝线——那是前几日给王美人缝药袋剩下的。线穿过帕子的锦缎时有些费力,金线的韧性还在,像伏皇后没断的骨头。曹节的手突然一抖,针尖狠狠扎进指腹。
血珠涌出来,滴在"未"字的最后一横上,像给这半句话点了个沉重的句号。
她没停,用染了血的线继续缝。针脚歪歪扭扭的,不如伏皇后绣得好看,却带着股狠劲,每一针都扎得很深,仿佛要把自己的血、自己的名字,也一并缝进这残缺的念想里。
御花园的角落里,刘协正蹲在地上,用手指刨着冻硬的泥土。新翻的土带着股腥气,混着他掌心的汗,黏在龙袍的袖口上,像块洗不掉的污渍。
"陛下,这草娇贵,得用温水浇。"王忠捧着个瓦罐,里面盛着刚烧好的热水,"太医院说,这'长乐草'原产西域,在许都怕是活不成。"
刘协没抬头,指尖捏着颗草籽,小心翼翼地放进土里。这草是伏皇后生前最爱的,说它开的花像极了长安宫墙下的紫茉莉。那年她还笑着说:"等天下太平了,就在御花园种满这草,让'长乐'二字,开得处处都是。"
可草籽还没发芽,她就不在了。
"活不成也得种。"刘协的声音闷在喉咙里,像被土埋着,"她想看,朕就种给她看。"他抓起瓦罐,往土里浇了点热水,白雾腾起来,模糊了他眼底的红,"就算开不了花,长出草叶也好,至少看着像点绿色,不像这宫里,到处都是黑的红的。"
王忠看着陛下佝偻的背影,突然觉得那龙袍穿在他身上,比粗布麻衣还沉。他想起今早曹节送来的安神汤,里面多加了味"忘忧草",可有些东西,哪是几味药就能忘的?就像这草,就算能活,也长不成伏皇后记忆里的样子了。
曹节把缝好的帕子贴身藏进衣襟时,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。残垣的阴影里,那半块锦缎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,像颗还在跳动的心脏。
她往回走时,特意绕开了御花园的方向。可还是听见了刘协的声音,低低的,像在跟谁说话。她没敢靠近,只是站在海棠树后,看着那片新翻的土地上,有抹极淡的绿,正顶着泥土,一点点往上冒。
"三姐,你去哪了?"
曹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,吓了她一跳。少女穿着身银粉色的裙,手里攥着支刚摘的桃花,花瓣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口。
"随便走走。"曹节拢了拢衣襟,遮住里面的帕子,"父亲找我?"
"父亲在书房等你,说要议册封皇后的事。"曹华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,突然笑了,"三姐的手指怎么了?流血了?"
曹节低头看了眼,指腹的伤口还在渗血,染红了半片指甲。"没事,被花枝划了。"她往德阳殿的方向走,脚步比来时快了些,"走吧,别让父亲等急了。"
曹华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觉得那玄色的裙角扫过地面时,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。她低头闻了闻手里的桃花,突然觉得这花香里,混着点说不清的味道——像永安宫的焦糊味,又像...血的味道。
曹操的书房里,宗卷摊了满满一案。伏家男丁的名字被红笔划掉了最后一个,只剩下"伏寿"二字,孤零零地躺在纸页上,像座无人祭扫的坟。
"节儿来了。"曹操用朱笔在纸上圈了个圈,"下月初三是吉日,册封你为后的诏书,该让尚书台拟了。"
曹节的指尖在袖中蜷起,触到那帕子上的血痕。"父亲,女儿觉得...还不是时候。"
"哦?"曹操放下笔,目光像鹰隼般落在她脸上,"你想等什么?等刘协那小子缓过劲来,再给你找个'伏皇后'做对头?"
"女儿不是这个意思。"曹节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股韧劲,"王美人的病还没好,此时册封,怕是惹人非议。"她顿了顿,补充道,"而且...伏氏刚除,民心未安,女儿想再等等。"
曹操盯着她看了很久,久得曹节觉得那目光要穿透她的衣襟,看到里面的帕子。可他最终只是笑了笑,将朱笔扔回笔洗:"也好,就依你。"他指了指案上的宗卷,"但这位置,迟早是你的,谁也抢不走。"
曹节走出书房时,阳光正好。她抬手摸了摸衣襟,那里的帕子被体温焐得发暖。"长乐未央"西个字隔着布料硌着她的皮肤,像伏皇后在轻轻叩问:"你真的敢吗?"
她抬头望向御花园的方向,那里有抹新绿,正顶着风,一点点往上长。她突然握紧了拳头,指腹的伤口再次裂开,血珠渗出来,滴在石阶上,像颗刚落下的草籽。
有些东西,就算残缺了,也得活下去。就像那半块帕子,就像那没写完的字,就像她自己——一个藏着敌人遗言的曹家女儿。
夜里,曹节把缝好的帕子放进妆匣的暗格。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在帕子上投下细碎的影,"长乐未央"西个字的金线在暗处闪着微光,像串没被烧尽的星。
她对着暗格轻声说:"我会护着他。"不是因为伏皇后的字条,也不是因为父亲的算计,"但不是为了'长乐',是为了让这宫里,少点没写完的字,少点埋在土里的念想。"
妆匣的铜锁"咔嗒"一声合上,锁住了半块帕子,锁住了带血的字条,也锁住了一个少女在乱世里,悄悄长出的、不属于任何人的骨头。
而御花园的泥土里,那颗草籽终于顶破了种皮,露出点嫩黄的芽。在无边的黑夜里,像只睁开的眼,静静看着这宫墙里的秘密,看着那些残缺的、却依旧在生长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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