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阳殿的残阳把地砖染成了血色。曹操的玄色披风扫过门槛时，带起的风卷得烛火首晃，刘协捏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顿，朱砂在奏折上洇出个丑陋的墨团，像滴没擦干净的血。
“陛下在写什么？”曹操的声音裹着金銮殿的寒气，他身后的许褚捧着个黑漆托盘，上面放着只白玉酒杯，酒液清得像淬了毒的冰。
刘协把笔扔在案上，龙袍的广袖扫过砚台，墨汁泼了满地：“丞相来此，不是为了看朕批奏折吧？”他看着那只酒杯，喉结滚得像吞了石头，“是伏家的事，还没了？”
“了了。”曹操走到殿中，托盘往案上一放，玉杯与金砖碰撞的脆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飞，“最后一个藏在许昌狱里的旧部，今早也问斩了。”他端起玉杯，对着光晃了晃，“陛下该喝杯酒，冲冲晦气。”
刘协的指尖掐进掌心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龙纹地毯上。他认得那酒——建安五年董贵人死的那天，曹操也端过一模一样的杯子，说“此酒能安神”。后来他才知道，那里面掺了牵机药，喝下去的人会全身抽搐，像条被钉在地上的蛇。
“朕不敢喝。”刘协猛地后退，龙靴踩在泼洒的墨汁里，留下个歪斜的黑印，“丞相的好意，朕心领了。”
“陛下是怕了？”曹操的笑声撞在殿柱上，碎成一片尖利的碴子。他把玉杯往刘协面前推了推，杯底与案面摩擦的声响像在磨刀子，“当年伏皇后给您塞肉包子时，陛下怎么不怕？”
提到伏寿，刘协的瞳孔骤然收缩。他扑过去想掀翻案几，却被许褚死死按住肩膀，铁甲的棱角硌得他锁骨生疼：“曹操！你敢动朕试试！”
“不敢？”曹操捏着他的下巴，强迫他看着那杯酒，“建安三年长安宫，你躲在伏寿妆匣里啃包子时，怎么没想过今日？”他突然提高声量，“许褚，给陛下‘敬酒’！”
许褚的大手刚要碰到酒杯，殿门突然被踹开。曹节的月白裙裾扫过满地墨汁，她像阵旋风扑到案前，在许褚碰到酒杯的前一瞬，攥住了那只白玉杯。
“父亲这杯酒，女儿替陛下喝。”
她仰头的动作快得像闪电，玉杯底朝天时，刘协才看清她眼底的决绝。酒液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，浸湿了衣襟，那片月白瞬间晕开深色的痕，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。
“节儿！”曹操的吼声震得殿梁落灰。
曹节捂住喉咙，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，嘴角溢出的酒液混着血沫，滴在龙纹地毯上，与刘协的血珠融在了一起。“父亲要杀陛下……”她咳得说不出话，每喘一口气都带着铁锈味，“先杀女儿！”
“反了！”曹操一脚踹在她胸口。曹节像片叶子般飞出去，后背撞在铜鹤香炉上，香炉翻倒的脆响里，她咳出的血溅上了鎏金的鹤嘴，红得刺目。
“三姐！”曹华从殿外冲进来，她本是来送点心的，此刻手里的食盒摔在地上，桂花糕滚得满地都是，“你疯了？！”
曹节趴在地上，指腹抠着地砖的纹路，血从嘴角源源不断地涌出来：“他是大汉的天子……”
“在朕眼里，他就是条丧家犬！”曹操的靴底踩在她的手背上，骨头碎裂的轻响让刘协猛地闭上眼，“你以为护着他就能翻天？伏寿的骨头还没凉透！”
“父亲息怒！”曹宪突然跪倒，素白的孝服在满地狼藉里格外扎眼，“姐姐定是喝多了，才说胡话！”她膝行到曹操脚边，按住他颤抖的腿，“您忘了？今早太医说姐姐风寒未愈，喝不得冷酒，定是酒气冲了脑子！”
曹节的手背被踩得血肉模糊，她却死死盯着曹操的眼睛，血沫子从齿缝里挤出来：“我没喝多……”
“还敢说！”曹操的怒气更盛，抬脚还要踹，却被曹宪死死抱住。
“父亲！”曹宪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，“您杀了姐姐，怎么向天下人交代？说您亲手杀了要册封的皇后？”她压低声音，气音裹着恐惧，“伏家旧部还在暗处盯着，您不能给他们留下话柄！”
曹操的脚悬在半空，靴底的血珠滴在曹节的裙角。他看着地上女儿染血的脸，突然想起建安五年那个雪夜，十岁的曹节扑过来替他挡箭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仇家的女儿，我都要了 箭镞擦过她的袖口，留下片月牙形的疤。那时她说：“父亲别怕。”
如今这双眼睛里，却淬着比箭镞更冷的光。
刘协挣脱许褚的钳制时，手指因为用力而脱了臼。他冲到曹节身边，颤抖着把她抱起来，她的身体烫得像团火，咳出的血溅在他的龙袍上，烫得他心口发疼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“你明明是他的女儿……”
曹节的睫毛上沾着血珠，像结了层红霜。她看着刘协，突然笑了，笑声里裹着血沫：“因为……我不想再看见……空棺了……”
这句话像把钝刀子，割得刘协眼眶发酸。他想起伏寿的空棺，想起那些被扔进枯井的冤魂，想起眼前这具替他饮毒的躯体——原来这宫里，还有人肯为“大汉天子”赌上性命。
“把她带下去！”曹操的声音突然哑了，他背过身，披风遮住了脸上的表情，“找最好的太医，要是救不活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在殿角，“你们都别活了。”
许褚想上前接人，却被刘协狠狠推开：“滚开！”他抱着曹节往偏殿走，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，沾了血和墨，像条被污染的河，“朕亲自守着她。”
曹宪看着他们的背影，突然松了口气，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。她刚才抱住父亲腿时，摸到他袖里藏着的密诏——上面写着“清除余孽，永绝后患”，刘协和曹节的名字，都在名单上。
“父亲……”曹华的声音发颤，她捡起地上的白玉杯，杯底还沾着点暗红的血，“三姐她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曹操转过身，眼底的红血丝比地毯上的血还刺眼，“去查，是谁给她的胆子。”他盯着曹宪，“你姐姐最近跟谁走得近？”
曹宪的指尖猛地收紧：“王美人病着，姐姐常去探望……”她避开曹操的目光，“或许……是听了太多陛下的话，才动了恻隐之心。”
曹操没说话，只是抓起案上的朱笔，在刘协没批完的奏折上狠狠划了道斜线，朱砂溅出来，像滴新鲜的血。
偏殿的药味压过了血腥味。曹节躺在榻上，脸色白得像张纸，太医正用银针刺她的人中，针尾颤得像风中的芦苇。刘协站在榻边，看着她手背上模糊的血肉，突然抓起旁边的金簪，狠狠扎进自己的掌心。
“陛下！”王忠惊呼着去夺，却被他甩开。
刘协把滴血的手掌按在曹节的手背上，血与血融在一起时，他低声说：“你若死了，朕……”他说不下去，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。
曹节的睫毛动了动，眼珠在眼皮下滚了滚，像在做什么噩梦。她的嘴唇翕动着，刘协凑过去才听清——她说的是“长乐未央”，气若游丝，却字字清晰。
窗外的残阳彻底落下去了，殿里的烛火一盏接一盏亮起，映得满地狼藉像幅扭曲的画。刘协看着榻上昏迷的曹节，突然明白伏寿为什么要在字条上写“护陛下活”——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，比如这口气，比如这没写完的“长乐未央”。
而德阳殿的阴影里，曹操正用曹节咳血的帕子擦着靴底。那半块“长乐未央”的残片从帕子里掉出来，“央”字缺了的最后一笔，在烛火下像道没愈合的伤口。
“告诉许褚，”他把残片扔进炭盆，火苗腾起的瞬间，映出他眼底的寒意，“盯紧偏殿，一只苍蝇也别放出来。”
炭盆里的锦缎蜷成焦黑的团，可那“长乐”二字的金线，却在灰烬里亮了很久，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。
曹节在三更时醒了一次。她看见刘协趴在榻边，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，染红了她的袖口。她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，却没力气，只能任由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，滴在他的龙袍上，晕开一小片浅痕。
这宫里的血太多了，她想，或许该来点干净的东西，比如眼泪，比如还没被毒死的良心。
偏殿的烛火明明灭灭，像个守着秘密的眼睛。谁也不知道，曹节藏在枕下的那半块帕子，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，而帕子夹层里的字条残片，“护陛下活”三个字的墨迹，己经和她的血彻底融在了一起。
这场毒酒引发的风暴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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