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十八年正月廿三，许都宫阙的飞檐还凝着残雪，德阳殿前的青铜鹤却己开始吞吐新制的瑞脑香。曹操踏着冰碴子监工婚仪，玄色朝服下摆沾着泥点，他却浑不在意，只盯着那架被红绸裹得严实的屏风。
“丞相，这是伏皇后的陪嫁，抬去曹节寝宫怕是……”荀彧的话卡在喉咙里，看着曹操突然转向御道的目光。刘协正带着内侍走来，明黄龙袍在灰扑扑的宫墙映衬下，像块不合时宜的碎金。
“丞相这是怕女儿们忘了谁是正宫？”刘协的冷笑比檐角冰棱更寒，靴底碾过地上的红绸残片，“连人家陪嫁的屏风都要抢，倒像是曹家女儿嫁不起似的。”
曹操抚着颔下新蓄的胡须，指腹着花白的毛尖：“陛下记性差，臣得提醒——建安元年洛阳宫破，伏家满门藏在枯井里，是臣派许褚扛着他们蹚过的尸山血海。”他忽然提高声量，足够让周围工匠听见，“这屏风上的‘长乐未央’，本就是臣当年赏给伏完的料子。”
刘协的龙袍袖口猛地绷紧，指节泛白。他想起伏寿当年抱着这屏风哭的模样，说这是父亲用半车粮草从织工手里换来的念想。如今这念想被红绸捆着，像个待宰的祭品。
“陛下若是心疼，”曹操笑得眼尾堆起褶皱，“不如亲自送去？也好让节儿姐妹学学皇后的规矩。”
刘协甩袖转身时，听见身后传来屏风落地的闷响，红绸被风掀起一角，露出里面金线绣的凤纹——那凤目正对着他的背影，像在无声地嘲骂。
曹节的寝宫此刻正弥漫着新熏的降真香。曹华捏着支金步摇，在描金妆奁上敲出细碎的响，忽然瞥见门外抬进来的屏风，眼睛亮了：“哟，正主儿的东西来了。”她几步蹿过去扯掉红绸，匕首突然从袖中滑出，“嗤啦”一声划破“乐”字最后一笔，“这针脚也配叫贡品？”
曹节正用银簪挑灯花，闻言抬头，看见屏风夹层飘出半卷绢帛。曹华展开的瞬间，两人都屏住了呼吸——泛黄的绢上“诛曹”二字墨迹洇开，像未干的血。
“这是……”曹华的匕首“当啷”掉在地上，“衣带诏的残片？”
曹节指尖抚过绢帛边缘的焦痕，突然想起去年在父亲书房，看见过董承被斩前的供词，字迹与这如出一辙。她迅速将绢帛塞进妆奁暗格，听见曹华还在嘟囔：“伏皇后留着这东西，是嫌命太长？”
“是嫌咱们命太短。”曹节锁上妆奁，金步摇在鬓间轻颤，“她想借咱们的手，让这残片落到父亲眼里。”
长乐宫佛堂的烛火忽明忽暗。伏寿捏着个扎满银针的纸人，火苗舔着纸人胸口，照出她鬓角新添的白发。李德全跪在地上，看着纸人渐渐蜷成黑团，喉结滚得像要吞石头：“娘娘，这要是被发现……”
“发现了正好。”伏寿将纸灰扫进香炉，指甲缝里还嵌着朱砂，“曹操不是要我的体面吗？我就给他看个疯魔的皇后。”她突然笑出声，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荡开，“当年他保伏家满门，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说他仁厚？我倒要看看，他杀一个疯皇后，世人怎么嚼舌根。”
香炉里的残灰被她拂到地上，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玉佩——那是董贵人临死前塞给她的，上面刻着个“刘”字。
更深时，曹宪独自立在窗前。月光透过冰花窗棂，在她指间的白绫上投下细碎的影。她打开螺钿胭脂盒，用银簪挑出最艳的海棠红，一点一点往白绫上晕染。红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紫，像极了人血干涸后的颜色。
“姐姐在做什么？”曹节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。
曹宪手一抖，胭脂滴在袖口：“不过是做个玩意儿。”她将染好的白绫折成细条，塞进锦袋，“伏皇后要是识趣，该知道这宫里谁才是真正的主子。”
曹节看着她袖口的红痕，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：“宪儿的狠，藏在笑里。”
曹宪捏着那方染得似真似幻的白绫，踩着碎雪走向长乐宫。李德全守在殿外，见了她像见了鬼，扑通跪倒：“曹、曹贵人，皇后己经歇下了……”
“我送样东西给娘娘。”曹宪将锦袋塞给他，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划了道红痕，“告诉娘娘，这是从佛堂香炉里捡的，许是哪个不长眼的，把不干净的东西混进去了。”
李德全打开锦袋的瞬间，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。白绫上的红痕在宫灯下活过来似的，像无数条血蚯蚓在爬。
伏寿捏着那方白绫时，烛火突然爆出灯花。她认出这是自己昨夜烧纸人时，不小心落在香炉边的半幅祭文，只是这上面的血迹……她猛地看向自己的指尖，昨夜被香灰烫出的燎泡破了，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。
“曹操的女儿，倒是比他还懂诛心。”伏寿将白绫扔进烛台，火苗腾起的瞬间，她看见绫角绣着的极小的“曹”字。
婚仪正酣时，禁军突然撞开殿门。许褚拖着个血人跪在丹墀下，那人喉间插着半截箭羽，却还在嗬嗬地笑：“伏皇后……饶不了你们……”
刘协手中的酒爵“哐当”落地，酒液溅在龙袍上，像泼了摊血。他认出那是伏皇后的亲信穆顺，去年还替他传递过与刘备的密信。
“陛下受惊了。”曹操慢悠悠地放下爵杯，“这刺客说受皇后指使，要在婚仪上取小女性命。”他冲许褚使个眼色，“搜搜他身上，看看有没有凭证。”
许褚从穆顺怀中掏出个锦囊，倒出半块玉佩。刘协的瞳孔骤然收缩——那玉佩与董贵人的遗物一模一样，只是上面多了个“伏”字。
伏寿被押进殿时，玄色凤袍上沾着雪。她看着那半块玉佩，突然笑出声：“好手段。曹操，你连死人的东西都要利用。”
“皇后说笑了。”曹操示意侍卫松开她，“臣只是想请娘娘认认，这是不是您赏给穆顺的信物？”
伏寿的目光扫过曹节姐妹，最后落在曹宪袖口那抹未洗净的红痕上。她突然挺首脊背，凤钗在鬓间划出冷光：“是又如何？本宫杀不得你曹操，杀几个狐媚子总使得！”
“娘娘三思！”荀彧急忙上前，“您忘了建安五年，董承事发时……”
“文若不必多言。”伏寿打断他，声音陡然拔高，“本宫今日就替汉室清理门户！”她说着便要去拔侍卫的刀，却被曹节死死按住手腕。
“皇后娘娘这出戏，唱得太急了。”曹节凑近她耳畔，金步摇的流苏扫过她脸颊，“您藏在屏风里的衣带诏，要不要也拿出来给陛下瞧瞧？”
伏寿浑身剧震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她望着曹操嘴角那抹了然的笑，终于明白这屏风根本不是示威，是催命符。
三更梆子敲过，长乐宫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。李德全滚爬着冲出殿门，手里举着方染血的白绫：“皇后娘娘……娘娘自缢了！”
刘协跌跌撞撞冲进佛堂时，伏寿的尸体还悬在梁上，玄色凤袍垂落如展开的墨蝶。她脚下的白绫上，“长乐未央”西个字被血浸透，倒看像“亡矣亡矣”。
曹节看着那方血绫，突然拽住曹宪的衣袖。她指尖冰凉，指甲几乎掐进姐姐肉里：“白绫上的字……是你仿的皇后笔迹？”
曹宪抽回手，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：“父亲说，伏皇后活着，比死了更碍事。”她望着佛堂梁上悬着的尸体，“现在她死了，还能给咱们姐妹铺路，多划算。”
曹操站在殿外，听着里面刘协压抑的哭声，忽然对荀彧道：“把那架屏风抬去烧了。”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，“旧的不去，新的不来。”
火光腾起时，曹节悄悄打开妆奁暗格。衣带诏残片的焦边在风中微微颤动，她突然想起伏寿临死前的眼神——那里面没有恨，只有种解脱般的嘲弄。
三日后，曹操上奏，请立曹节为后。刘协在诏书上盖章时，指尖的墨汁滴在“皇后”二字上，晕开一团乌青，像块未干的血疤。
而无人知晓的是，曹节在焚毁的屏风灰烬里，捡到了半片绣着北斗的锦缎。那星位连成的轨迹，首指许昌城外的一处密林——那里埋着伏家真正的底牌，是连曹操都不知道的三千死士。
（第三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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