驿站的烛火跳得厉害，把曹华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忽大忽小，像个张牙舞爪的鬼。她攥着狼毫笔的手心里全是汗，墨汁滴在“刘协广结民心”几个字上，晕开的黑团像块丑陋的疤。
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窗纸上，发出沙沙的响，像有人在外面偷听。曹华猛地抬头，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，看清是片被吹落的枯叶，才松了口气，却把笔握得更紧了。
这封密信得连夜送出去。曹丕在洛阳催得紧，说刘协在浊鹿城开医馆，用“长乐坊”的名字招摇撞骗，怕是在笼络人心，让她盯紧了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立刻上报。
“笼络人心？”曹华对着信纸冷笑，笔尖在“民”字上狠狠戳了下，“一个废帝而己，还真以为能翻天？”
她想起今早去“长乐坊”看的情景，刘协和曹节正给个断了腿的乞丐接骨，两人的袖子都沾着血，脸上却带着笑，那笑容刺得她眼睛疼。更可气的是，周围的百姓还围着拍手，一口一个“山阳公仁德”，把他们曹家当什么了？
“咚！咚！咚！”
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，吓得曹华手一抖，信纸滑落在地。她慌忙把信往怀里塞，拔刀喝道：“谁？”
“是我。”
曹节的声音像淬了冰，隔着门板都透着寒气。
曹华的心跳得像擂鼓。她怎么来了？这个时候来做什么？难道是发现了？她迅速将信纸藏进枕头下，用褥子盖好，这才磨磨蹭蹭地去开门。
门刚开一条缝，曹节就闯了进来，带着股外面的寒气，披风下摆还沾着沙砾。她的目光像鹰隼，在屋里扫了一圈，最后落在床榻的方向。
“妹妹深夜不睡，在忙什么？”曹节的声音很平，却让曹华的后背沁出层冷汗。
“姐姐这话问的。”曹华强装镇定，把刀收回鞘里，“不过是整理下行李，明天还要赶路。”她往桌边让了让，“姐姐坐，我给你倒杯茶。”
曹节没动，只是从怀里掏出样东西，“啪”地拍在桌上。
是张泛黄的麻纸，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，标注着“冷宫密道”“狗洞”“暗渠”——正是伏寿当年画的逃生地图，边角被虫蛀了些，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迹。
曹华的脸瞬间白了，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。“你……你拿这个出来做什么？”
“做什么？”曹节抓起地图，指着上面“狗洞”的位置，那里被伏寿用胭脂画了个小小的叉，“你看看这个！伏皇后当年为了活下去，为了给陛下留条后路，连狗洞都打算钻！可父亲呢？一把火将永安宫烧了个干净，连具全尸都没给她留！”
烛火的光在地图上晃动，“狗洞”两个字被映照得格外刺眼。曹华的喉结滚了滚，想说“她是反贼”，却被曹节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里。
“你以为爹杀伏后是为了魏？”曹节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手里的地图被攥得发皱，“他是要陛下变成连哭都不敢的傀儡！是要让所有敢反抗他的人，都死无葬身之地！”
曹华猛地后退一步，撞在桌角上，疼得她龇牙咧嘴，却顾不上揉。“姐姐你疯了！你怎么能这么说父亲！”她的声音发颤，却带着股色厉内荏的狠劲，“父亲是为了天下！是为了结束战乱！”
“为了天下？”曹节笑了，笑声里裹着血泪的味道，“为了天下，就要把忠于汉室的人斩尽杀绝？为了天下，就要让陛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被烧死，连收尸都做不到？”她突然上前一步，逼近曹华，“你给曹丕写密信，说刘协广结民心——可你看看这浊鹿城的百姓，他们吃的是掺沙的糠，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衣，刘协给他们治病，给他们一口饱饭，这叫笼络人心，那父亲和曹丕给了他们什么？十羚庭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”
曹华的目光躲闪着，不敢看曹节的眼睛，更不敢看那张地图。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枕头下的密信，指尖的汗把信纸洇得更湿了。
“我……我是为了曹家……”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。
“为了曹家，就要助纣为虐？”曹节抓起桌上的信纸——不知何时被风吹到了桌边，她只扫了一眼，就看清了上面的字，“刘协广结民心？你怎么不写，他用的药，是自己在地里种的；他给百姓的粥，是从自己口粮里省的？你怎么不写，那些被你称为‘泥腿子’的人，昨天还帮着我们修医馆，说要保护山阳公？”
信纸被曹节抢走时，边缘被撕裂了一角，正好在“民”字旁边，像被硬生生咬掉了一块。
曹华看着那撕裂的信纸，突然觉得那缺口像张嘴巴，在无声地嘲笑她。她想起小时候，父亲给她们讲“春秋大义”，说要“尊王攘夷”；想起伏皇后还在时，偶尔会给她们带些新奇的点心，笑着叫她们“节儿”“华儿”；想起王美人咳在药碗里的血，像朵开败的花。
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，让她头晕目眩。
窗外传来魏兵巡逻的脚步声，灯笼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，像条游走的蛇。曹华的心跳得更快了，她知道，只要喊一声，曹节就会被当成“叛贼”拿下。
可她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曹节将撕裂的信纸扔回给她，又把那张地图叠好，放进怀里。“你自己想清楚。”她的声音缓和了些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曹家的天下，是用多少人的血换来的，你我都清楚。但有些血，不该流；有些债，迟早要还。”
她转身往外走，披风扫过门框，带起的风让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跳动。
曹华呆立在原地，手里捏着那张被撕裂的密信。笔尖上的墨汁滴下来，正好落在她刚才写下的“傀儡”二字上，迅速晕染开来，把那两个字糊成了一团黑。
她突然想起曹节刚才的话：“他是要陛下变成连哭都不敢的傀儡。”
傀儡……谁是傀儡？刘协是，那她呢？她是不是也成了曹丕手里的傀儡，拿着刀，对着那些其实没做错什么的人？
巡逻的魏兵走远了，灯笼的光也消失了，屋里重新陷入昏暗，只有烛火还在固执地亮着。曹华看着那团被墨汁晕染的“傀儡”二字，突然觉得那黑团像面镜子，照出她自己的样子——一个穿着曹家锦衣，却没了自己想法的傀儡。
她拿起信纸，走到烛火边，犹豫了很久，最终还是将它扔进了炭盆。
火苗“腾”地窜起，很快将那些字吞噬。曹华看着信纸在火焰中蜷曲、发黑，首到变成灰烬，心里突然空落落的，像被挖走了一块。
但与此同时，又有种说不出的轻松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，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面对曹丕的催促。但她知道，有些事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，闭着眼睛去做了。
烛火渐渐平稳下来，照着空荡荡的桌面，只有那滴晕染开的墨汁，还留在纸上，像个提醒，又像个开始。
曹节站在驿站外的阴影里，看着那扇窗里的烛火终于熄灭，才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她知道，曹华的动摇，只是开始。这条路还很长，很险，但她必须走下去。
就像伏皇后在那张地图上标注的那样，哪怕只有一个狗洞，也要钻出去，看看外面的天。
夜色更深了，风卷着沙砾，依旧在驿站周围呼啸，像在诉说着什么，又像在等待着什么。而那被烧毁的密信灰烬，随着风，飘向了远方，像无数个被吹散的疑问，落在了浊鹿城的土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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