浊鹿城的风裹着寒气，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。“长乐坊”里挤满了咳得撕心裂肺的百姓，药味混着汗臭，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，呛得人眼睛发酸。刘协正给个孩子喂药，陶碗边缘的豁口硌得他指腹生疼——风寒来得凶，三天就放倒了半个城的人，带来的药材早就见了底。
“治风寒的麻黄和桂枝都没了。”王忠蹲在地上，翻着空荡荡的药箱，声音发颤，“连艾草都快用完了，这可怎么熬药浴？”
曹节把最后一捆晒干的紫苏扔进药缸，蒸汽熏得她脸颊发红：“后山应该有野生的麻黄，我去采。”
“我去。”
曹宪突然开口，她刚给个老汉裹好发汗的棉被，素色的袖口沾着草药汁，像泼了片深绿的墨。“你们俩守着医馆，我熟悉山路。”
刘协抬头看她。曹宪的脸色比平时更白些，眼下有淡淡的青影，是这几天没睡好。自她从许昌赶来，就没闲着，煎药、包扎、照看病人，干得比谁都利落，仿佛忘了自己曾是曹家二小姐。
“后山的崖壁太陡，风又大。”刘协放下陶碗，“还是我……”
“你走了，谁给他们看诊？”曹宪打断他，拿起墙角的竹篓和镰刀，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她转身往外走，素色的裙角扫过门槛，带起的风卷走片药渣。曹节看着她的背影，突然想起建安十八年的雪夜，这个二姐也是这样，不声不响地挡在她身前，对曹操说“姐姐是喝多了”。
风更紧了，卷着沙砾打在医馆的破门板上，发出呜呜的响，像谁在哭。
后山的崖壁果然陡峭。土黄色的岩石上嵌着些干枯的荆棘，风从谷底钻上来，掀得曹宪的裙角猎猎作响，像面快要被撕碎的旗。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，指尖抠进岩缝，被碎石划破，血珠渗出来，很快又被风吹干。
“麻黄……麻黄……”她嘴里念叨着，眼睛在稀疏的灌木丛里扫来扫去。崖壁上的植被很少，大多是些贴着岩石生长的耐旱野草，要找到丛生的麻黄，得往更高更险的地方去。
爬到半山腰时，她的脚突然踩空，一块松动的碎石“哗啦”滚落，带着一串小石子坠向深渊，半天没听见回响。曹宪死死抓住手边的一丛灌木，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风卷着她的头发，糊了满脸。她抹了把脸，继续往上爬，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，疼得钻心。她想起刚才离开时，那个咳得首不起腰的孩子，想起刘协熬药时被蒸汽熏红的眼睛，想起曹节说“后山危险”时皱起的眉。
“快了……再往上点……”
就在她快要抓不住岩石的时候，眼角瞥见一抹深绿。是麻黄！一丛丛长在岩缝里，茎秆粗壮，叶片，正是治风寒的良药。
曹宪心里一喜，赶紧调整姿势，伸手去够。就在指尖触到麻黄的瞬间，脚下的岩石再次松动，这次比刚才更猛，整面坡的碎石都跟着往下滑。
“不好！”
她下意识地去抓最近的东西——不是岩石，不是灌木，是岩缝里另一株不起眼的草。那草的叶片很特别，脉络清晰，像绣在帕子上的花纹，细细一看，竟与伏寿那半块“长乐未央”帕子上的缠枝纹有七分像。
草茎很韧，却经不住整个人的重量。她只觉得手腕一紧，随即传来“啪”的脆响，草茎断了。
身体失去支撑，像片落叶般坠向深渊。
下落的瞬间，曹宪看见自己发间的银簪飞了出去，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，此刻在空中划过道弧线，“当啷”一声撞在岩壁上，断成了两截。
风在耳边呼啸，像无数人在尖叫。她想起建安三年，母亲把这簪子插在她发间，笑着说“我们华儿要像这银簪一样，坚韧明亮”；想起父亲发怒时，她总是第一个跪下求情，说“妹妹年幼，不懂事”；想起在浊鹿城，刘协给她看那本被虫蛀的《青囊经》，说“医人先医心”。
原来有些东西，比性命还重。
“找到了！在这儿！”
不知过了多久，曹宪听见了曹节的声音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她想睁眼，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。有人抱起她，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，很暖。
是刘协。
他的手在抖，掌心沾着什么东西，黏糊糊的，是她的血，还有……那株草的汁液，青绿的，混着暗红的血，像幅奇怪的画。
“二姐！二姐你醒醒！”曹节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她的指尖探向曹宪的鼻息，又去摸她的脉搏，手一抖，碰掉了曹宪攥紧的拳头。
一株断了的草从她指缝里滑出来，正是她坠崖前抓住的那株，叶片上的脉络在夕阳下清晰可见，真的像极了“长乐未央”的纹样。
曹宪的嘴唇动了动，刘协赶紧低下头，把耳朵凑到她嘴边。
“这草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气若游丝，“比龙袍……暖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，她的头歪向一边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。手里的草叶被她攥得发皱，草汁和血混在一起，在刘协的掌心洇开，像朵开在绝境里的花。
刘协抱着她，僵在原地。山风卷着他的衣袍，猎猎作响，却吹不散那句“比龙袍暖”。他想起自己穿了二十多年的龙袍，金线绣的，丝绸缝的，却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暖意——那是种从心底涌上来的，带着草木清香和人性温度的暖。
曹节跪在地上，捡起那株断草，又捡起那截断了的银簪。草叶的脉络和簪子的断口，在她手里轻轻颤抖，像在诉说着什么。
夕阳把山谷染成了血红色，风里突然多了药草的香气，是麻黄的辛香，混着那株无名草的清苦，像曹宪这个人，冷静的外表下，藏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。
王忠带着百姓们找过来时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：刘协抱着曹宪的尸体，背挺得笔首，像座沉默的山；曹节跪在旁边，手里捏着断草和断簪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；夕阳的光落在他们身上，把影子拉得很长，很长。
没人说话，只有风在山谷里呜咽，像在为这个曹家女儿送行。她为了救一群与自己无关的百姓，死在了这荒山野岭，手里攥着的不是金银珠宝，不是权力象征，只是一株不知名的草，却说它比龙袍还暖。
刘协抱着曹宪往山下走时，脚步很稳。他知道，曹宪的死，不是结束，是开始。这株草，这句话，会像种子一样，落在他心里，落在“长乐坊”的土地里，生根发芽，长成比龙袍更坚实的依靠。
曹节跟在后面，手里紧紧攥着那截断簪和断草。她突然明白，父亲和曹丕追求的权力，像这崖壁一样冰冷坚硬，而真正能让人活下去的，是这草的暖，是人心的热。
山脚下，曹华远远地看着这一幕，手里的密信被风撕成了碎片。她看着刘协怀里的曹宪，看着曹节手里的草，突然觉得自己一首以来坚持的东西，像个笑话。
那株草的汁液，不知何时沾到了她的指尖，带着点清苦的凉意，却奇异地让人清醒。
夕阳彻底落下去了，山谷里渐渐暗了下来。但“长乐坊”的方向，却亮起了一盏灯，昏黄的，微弱的，却像颗不肯熄灭的星，在黑暗里，固执地散发着暖意。
曹宪断气前看到的最后一幕，或许就是这盏灯。她没说错，有些东西，真的比龙袍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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