浊鹿城的秋雨缠缠绵绵，打在“长乐坊”的破窗上，淅淅沥沥的，像谁在低声哭。曹节蹲在地上，整理曹宪的遗物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木盒里的东西不多，几件洗得发白的素衣，一支磨秃了的银簪，还有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，摸起来软软的。
她解开布包，指尖触到片熟悉的锦缎——是块青碧色的帕子，边角磨出了细细的毛边，像被人了千百遍。帕子中央绣着半只鸳鸯，针脚细密，只是那鸳鸯的喙是断的，孤零零地对着空白处，仿佛在等什么。
曹节的呼吸猛地顿了。这帕子……她认得。建安三年长安宫的桃花树下，伏皇后拿着两块一模一样的帕子，笑着对她和曹宪说：“你们姐妹分着绣，将来凑成一对，给你们当嫁妆。”那时的伏寿眉眼弯弯，手里的金簪挑着丝线，阳光落在她发间，暖得像蜂蜜。
后来曹宪绣完这半只，就被父亲派人接回了许昌，另半块该在伏皇后那里，随着永安宫的大火，烧成了灰。
“这是……”
刘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，带着点沙哑。他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，皂色公服的袖子沾着药汁，看见曹节手里的帕子，突然像被钉在原地，脸色白得像纸。
曹节抬头，看见他的嘴唇在哆嗦，眼睛死死盯着那半只鸳鸯，瞳孔里翻涌着什么，像被秋雨搅浑的池塘。“陛下认识？”
刘协没说话，一步步走过来，膝盖弯了弯，竟也蹲在了地上。他的指尖颤巍巍地伸过去，轻轻碰了碰帕子上的鸳鸯，动作虔诚得像在触碰圣物。“初平三年……长安宫变……”他的声音碎在雨里，“李傕郭汜的兵冲进寝殿，我躲在龙椅后面，脸上全是血……”
雨声突然变得很响，盖过了他后面的话。曹节能看见他喉结滚动，看见他眼底的红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碎片，正随着这块帕子，一点点拼凑起来。
“是伏寿……”刘协的指尖抚过鸳鸯的断喙，那里的丝线磨得发亮，“她从怀里掏出块帕子，也是青碧色的，也是绣着鸳鸯……就这么一点点，给我擦脸上的血。她说‘阿协别怕，有我在’……”
他的声音哽咽了，说不下去。雨水顺着破窗缝钻进来，打在帕子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，像滴迟来的泪。
曹节突然想起，那天在桃花树下，伏皇后把帕子递给曹宪时，悄悄对她说：“这帕子沾了龙气，能辟邪。”那时她只当是玩笑，现在才明白，有些东西，真的能护着人，哪怕只是块绣了半只鸳鸯的旧帕。
她轻轻拿起帕子，用布擦干上面的雨水，又从怀里摸出样东西——是伏皇后的那封残信，曹宪坠崖前，她特意收进了怀里。信纸边缘还留着曹节用米糊粘贴的痕迹，像块打满补丁的布。
曹节将帕子与残信叠在一起，青碧色的锦缎贴着泛黄的麻纸，半只鸳鸯对着“民多饥寒”的字迹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
“这样……她们就凑在一起了。”曹节的声音很轻，像在对自己说，又像在对九泉之下的人说。
刘协看着那叠在一起的帕子和信，突然觉得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方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，暖暖的，带着点潮湿的草木香。他想起伏寿在冷宫的决绝，想起曹宪坠崖时的平静，想起眼前这个女人，总在风雨里给他递一把伞。
原来有些怨，是能被时光泡软的；有些恨，是能被暖意融化的。
门外的廊下，曹华攥紧了拳头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疼得她眼眶发热。她刚才送药进来，听见了里面的话，看见了那块帕子——她认得，那是母亲留着给二姐做嫁妆的，当年她还为此闹过别扭，说父亲偏心。
雨水打湿了她的发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凉得像冰。她想起曹丕的密令，想起洛阳宫殿里冰冷的龙椅，想起曹宪断气前说的“这草比龙袍暖”，突然觉得手里的药碗沉得像块石头。
她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，脚步踩在积水里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，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。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，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“长乐坊”的门板上，像个犹豫的惊叹号。
屋里，曹节把叠好的帕子和信放进曹宪的木盒，又将那支磨秃的银簪插在上面。雨声渐渐小了，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，照在木盒上，给那半只鸳鸯镀了层金。
“该烧的都烧了，该留的……总得留下。”刘协站起身，望着窗外初晴的天，远处的山尖被雨水洗得发绿，像块刚被擦拭过的玉。
曹节点点头，把木盒放进柜角，上面盖了块干净的布。她知道，这帕子和信，再也不会被轻易翻动了。它们会在这里，陪着“长乐坊”的药香，陪着浊鹿城的日出日落，陪着那些慢慢被治愈的伤口。
曹华站在街角，看着医馆的门被轻轻关上。她摸了摸袖中那封还没送出的密信，上面写着“刘协与曹节私藏伏氏遗物，意图不轨”。雨水打湿了信纸的一角，把“不轨”两个字晕成了一团模糊的墨。
她突然笑了，从怀里掏出火折子，“噌”地一声点燃。火苗舔上信纸，很快将那些字吞噬，灰烬被风吹得飘向医馆的方向，像无数只白色的蝶。
阳光彻底出来了，照在积水的水洼里，映出片晃动的蓝天。曹华转身往市集走，那里有个卖花的老婆婆，总在篮子里插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，她说那花能治心病。
或许，她也该买点。
“长乐坊”里，刘协正在翻晒草药。曹节给他递过块干净的帕子——是她新绣的，上面没有鸳鸯，只有株简单的忍冬，叶片上还沾着点阳光的温度。
两人没说话，只是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舒展的草药，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。雨停了，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药草的香，像首安静的歌。
那木盒里的旧帕和残信，在柜角静静地躺着，像个被时光温柔包裹的秘密。它们见证过刀光剑影，见证过生离死别，最终落在这小小的医馆里，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。
桥上走着的人，或许还带着伤，却己不再只盯着脚下的阴影。因为他们知道，桥的那头，有光。
作者“十羚庭”推荐阅读《仇家的女儿，我都要了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DXU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