浊鹿城的雨下了整整七天,像老天爷哭断了肠。雨水顺着“长乐坊”的破屋檐往下淌,在门槛前积成个小小的水洼,映出灰蒙蒙的天,像块蒙尘的镜子。
第一个出事的是城西的小石头。那孩子前天还在医馆门口蹦蹦跳跳,手里攥着刘协给的块麦芽糖,说要留着给生病的娘吃。今早被发现时,人己经凉透了,蜷缩在自家漏雨的土炕上,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糖,糖纸被雨水泡得发涨,黏糊糊地贴在掌心,像块化不开的泪。
“是时疫。”刘协蹲在土炕边,指尖探向孩子冰冷的额头,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木头,“高烧不退,上吐下泻,是烈性的。”
孩子娘早哭晕了过去,邻居们围在门口,交头接耳的声音里裹着恐惧,像雨雾里的鬼。有人说这是老天爷降罪,有人说这是山阳公带来的晦气,还有人悄咪咪地往医馆的方向瞥,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冰。
曹节把最后一捆艾草扔进大铁锅,蒸汽腾起来,模糊了她眼底的红。“都烧了,孩子的衣服、被褥,还有这间屋子,全用艾草熏。”她的声音很稳,手里的火钳却在微微发抖,“王忠,去告诉城里百姓,喝开水,别碰脏东西,家里有病人的,立刻报官隔离。”
“报官?”王忠的声音发颤,“魏廷的官早就躲起来了,说怕被传染……”
“那就我们去。”刘协站起身,皂色公服的裤脚沾着泥,他从药柜里拖出个空木箱,“把剩下的药材都装进去,挨家挨户地送,教他们怎么煎药预防。”
可药柜早就空了。黄连、黄芩、板蓝根,连最普通的生姜和葱白都见了底。最后一个木箱里,只装着些晒干的紫苏和几片发霉的陈皮,像群营养不良的孤儿。
雨越下越大,打在医馆的门板上,噼啪作响,像无数只手在拍门。很快,门板就被拍响了,不是幻觉,是真的有人在外面砸门,哭喊声、咳嗽声、咒骂声混在一起,像场失控的闹剧。
“开门!快开门!”
“山阳公!救救我们!”
“是不是你们带来的瘟疫?!”
刘协刚要去开门,被曹节一把拉住。“不能开。”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胳膊,“现在人太多,我们没药,出去只会更乱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刘协看着门板上晃动的人影,听着里面夹杂的孩童哭声,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“眼睁睁看着他们死?”
曹华突然从里屋冲出来,手里攥着本发黄的线装书,书页被雨水打湿了边角。“这个!你们看这个!”她把书往桌上一拍,声音发颤,“是二姐……曹宪留下的药谱!”
书页上是曹宪清秀的字迹,记录着各种草药的药性和配伍。曹华的指尖在其中一页划过,那里有行朱笔批注,墨迹有些褪色,却依旧清晰:“长乐草,生于阴湿处,可解时疫,性烈,需以甘草调和。”
“长乐草!”刘协的眼睛猛地亮了,“伏皇后的药圃里种过!曹节,你还记得吗?她说这草……”
“我记得。”曹节的声音带着点颤抖,“可这里没有长乐草,许昌的药圃早就毁了……”
“有!”曹华突然拔高声音,她的指尖死死盯着那行批注,指节泛白,“曹家的药库里有!父亲当年缴获伏皇后的药材,其中就有晒干的长乐草,我在邺城见过!”
屋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喧嚣。去曹家求药?去那个杀了伏皇后、囚禁了刘协、害死了曹宪的曹家求药?这想法像道闪电,劈开了所有人心里的犹豫和恐惧。
曹华的嘴唇哆嗦着,她想起曹丕在洛阳的冷笑,想起父亲看她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想起曹宪坠崖时手里攥着的那株草。“我去。”她突然说,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,“我是曹家的女儿,他们会给我这个面子。”
刘协看着她,这个曾经处处与他们作对的曹家三小姐,此刻眼底的决绝,像极了曹宪。“太危险了。”他说,“曹丕不会……”
“他会。”曹华打断他,将药谱小心地折好,放进怀里,“他要的是我这个‘忠心’的女儿,不是一城的死人。瘟疫闹大了,对魏廷没好处。”她转身往门口走,素色的裙角扫过门槛,带起的风卷走片药渣,“等我回来。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又被重重关上,将外面的哭喊声和风雨声都挡在了外面。
刘协走到窗边,看着曹华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,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。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,那里藏着伏皇后的残信和那半块龙纹玉佩,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。
曹节拿起根烧红的铁针,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的指尖。血珠涌出来,她滴了一滴在仅存的那点紫苏上,又滴了一滴在盛着雨水的碗里。“验药。”她对刘协说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,“剩下的这些,不能再出任何差错。”
血珠在紫苏上晕开,变成暗红色,在雨水中却慢慢散开,清澈得像水。曹节点点头:“还好,没变质。”她的指尖还在流血,滴在地上,像朵小小的红梅。
刘协赶紧找布给她包扎,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,突然想起曹宪坠崖时,他掌心沾着的草汁和血。“会好的。”他低声说,不知道是在安慰曹节,还是在安慰自己,“曹华会带回药的,长乐草会治好他们的。”
他转身去生火,想把那些紫苏煎成药汤,哪怕只能起点安慰作用。可手一抖,陶碗“哐当”一声摔在地上,碎成了几片,药渣混着雨水,淌了一地,像滩化不开的绝望。
雨还在下,“长乐坊”外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去,不是因为情况好转,是因为连哭喊的力气都快没了。刘协看着地上的碎碗,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,空有一身医术,却连最基本的药材都没有,连个孩子都救不了。
他想起小石头手里的那块糖,想起孩子娘哭晕过去的脸,想起曹华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。
“阿寿……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轻声说,“你说的长乐,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?”
窗外的雨雾里,仿佛有个模糊的身影,穿着月白襦裙,手里捧着株青绿的草,对着他笑。刘协揉了揉眼睛,再看时,只有无尽的雨,和雨水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城。
曹华的身影出现在通往许昌的官道上,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,让她看起来像只落汤鸡。可她怀里的药谱被裹得严严实实,一点都没湿。她知道,这条路不好走,甚至可能有去无回。但她必须去,为了那些在瘟疫中挣扎的百姓,为了曹宪留下的药谱,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雨幕中,她的身影越来越小,像颗投入大海的石子,不知道能不能激起一点涟漪。但她没有回头,一步一步,坚定地朝着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家走去。
浊鹿城的雨,还没有停的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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