邺城的风裹着沙尘，打在曹华的素色裙角上，像无数细小的刀子。她站在曹植府邸的朱漆门外，手心的汗把那页抄着“长乐草”的药谱洇得发皱。门环上的铜锈绿得刺眼，像极了许昌冷宫墙角的青苔，让她没来由地心慌。
“你说你要长乐草？”曹植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，带着酒后的沙哑。他穿着件半旧的锦袍，领口沾着墨渍，看见曹华手里的药谱，原本迷蒙的眼睛突然亮了，像被火星点燃的枯草。
曹华把药谱递过去，指尖还在发颤：“二姐的批注，说这草能解时疫。浊鹿城……己经死了很多人了。”
曹植的指尖抚过“长乐草”三个字，又摸到曹宪那行清秀的批注，喉结猛地滚了滚。“这草……”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，“伏皇后当年在许都宫墙下种过，说能治‘心病’。”
曹华的呼吸顿了顿。伏皇后。这个名字像根刺，扎在每个曹家儿女的心上。她想起小时候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皇后娘娘，会把她抱在膝头，用金簪给她簪花，说“我们华儿要像花儿一样娇俏”。
“七哥……”
“别叫我七哥。”曹植突然打断她，他抓起药谱，往内院走，脚步踉跄，却异常坚定，“跟我来。”
穿过几重院落，空气中的酒气渐渐被铁锈味取代。曹植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停下，从腰间解下串钥匙，铜铃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，像在敲某种暗号。
“这是……”曹华看着门楣上的“军器库”三个字，吓得后退一步，“七哥，你要干什么？”
“取药。”曹植的声音很平，钥匙插进锁孔，发出“咔哒”的轻响，“父亲当年缴获的长乐草，都存在这里，说是‘反贼余孽’，不准动用。”
铁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，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药香的气息涌出来，呛得曹华首咳嗽。昏暗的光线下，一排排货架望不到头，上面堆满了贴着封条的木箱，有些箱子的边角己经腐朽，露出里面干枯的草茎。
曹植走到最里面的货架，搬下一个标着“禁”字的木箱。封条上的朱砂印己经发黑，他用指甲抠了半天，才把封条撕开。
里面是满满的长乐草，干枯的叶片呈深绿色，脉络清晰，确实和药谱上画的一模一样。
“够了吗？”曹植抓起一把，草叶的碎屑落在他的锦袍上，像撒了把绿盐。
曹华看着那箱草，突然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去。她的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，溅起细小的尘土，声音带着哭腔：“谢七哥……谢七哥……”
曹植赶紧把她扶起来，他的手在抖，眼眶红得像要滴血。“别谢我。”他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，封面己经磨损，上面写着《伤寒论》，“这个也带上，许都药圃里找到的，十羚庭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上面有伏皇后的题字。”
曹华接过书，翻开扉页，果然看见一行娟秀的字迹：“医者仁心，不分汉魏。”墨迹有些褪色，却依旧透着股力量。
“爹当年错了，别让你也错。”曹植的声音带着点哽咽，他把长乐草往麻袋里装，动作快得像在抢，“天亮前把药运走，走北门，那里的守卫是我的人。”
曹华看着他，突然觉得这个总是醉醺醺的七哥，比洛阳那个穿着龙袍的二哥，更像个真正的曹家儿女。她把《伤寒论》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抱着块滚烫的烙铁。
装了整整三车药，曹植亲自跟着去了北门。守卫见是曹植，果然没多问，只是敬了个礼，就放行了。
车夫把药箱搬上车时，曹华突然伸手，解下自己的素色披风，盖在了最上面的药箱上。那药箱侧面印着个大大的“魏”字，被披风盖住，只露出边角的木纹，像块普通的木板。
“走吧。”曹植拍了拍车夫的肩，声音压得很低，“路上小心，曹丕的人……眼睛亮得很。”
曹华坐在车夫旁边，回头望了眼邺城的方向。曹植的身影还站在城门口，像尊沉默的石像，风吹起他的锦袍，像面孤独的旗。
“七哥多保重。”她对着空气说，声音被车轮碾过石子的“咯吱”声吞没。
马车驶离邺城时，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。曹华打开那本《伤寒论》，伏皇后的题字在晨光里闪着柔和的光。她突然想起曹宪坠崖时手里的草，想起刘协给孩童喂药时的温柔，想起曹节烧红的针刺破手指的决绝。
原来有些东西，真的能穿透仇恨和杀戮，像这长乐草一样，在绝境里生根发芽。
药车在官道上颠簸着，往浊鹿城的方向驶去。车辙印在尘土里拖出长长的线，像道未写完的答案。曹华知道，这只是开始，从她决定去曹家求药的那一刻起，从曹植打开军库大门的那一刻起，有些平衡就己经被打破了。
而邺城的军器库前，曹植还站在那里。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，铜铃的余响仿佛还在耳边。他想起建安十三年的春天，伏皇后在宫墙下种长乐草，说“这草贱，却能活”。那时的阳光真好，暖得像今天从浊鹿城吹来的风。
“阿寿……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官道轻声说，“我总算……做了件对的事。”
风卷着沙尘，打在他的脸上，像在回应，又像在叹息。远处的洛阳城方向，隐隐传来钟声，沉闷而悠长，像在为某个旧时代敲丧钟，又像在为某个新时代鸣序曲。
药车还在前进，载着干枯的长乐草，载着泛黄的《伤寒论》，载着几个年轻人笨拙的善意和决绝的勇气，朝着那个被瘟疫笼罩的小城，一点点靠近。
希望或许会迟到，但只要有人肯迈步，它总会抵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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