浊鹿城的雨总算停了,可天还是阴沉沉的,像块浸了水的破布。药车轱辘碾过泥泞的官道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哀鸣,在死寂的城里显得格外刺耳。刘协站在“长乐坊”门口,看着曹华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,素色裙角沾着泥,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,却死死攥着那本《伤寒论》,像攥着救命的符。
“药……药来了!”曹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,她指着后面的两车药,手抖得厉害,“长乐草……还有七哥给的方子……”
曹节扑过去抱住她,两人的肩膀都在抖。蒸汽从医馆里涌出来,混着浓重的药味,熏得人眼睛发酸——里面还有几十个病人在等着,咳嗽声、呻吟声像潮水,快要把这破败的屋子淹没。
“快!卸车!”刘协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,他撸起袖子,露出胳膊上因熬夜熬出的青筋,“王忠,烧最大的火!曹节,你负责分拣药材,按《伤寒论》上的方子配!曹华……”他看向曹华,目光里有什么东西软了下来,“你帮着煎药,行吗?”
曹华用力点头,抹了把脸,把《伤寒论》塞进曹节手里,转身就往灶台跑。她的裙角扫过地上的药渣,带起的灰迷了眼,却没像从前那样发脾气,只是蹲下身,捡起块碎裂的陶片,当成刮药锅的工具。
灶台早就被熏得漆黑,炉膛里的火“噼啪”作响,把三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。曹华添柴时,指尖被滚烫的炉壁烫了下,起了个水泡,她往嘴里一含,继续添,像什么都没发生。
“这灶台……”曹节突然指着灶台侧面,那里裂了道缝,从灶口一首延伸到地面,像条狰狞的蛇,“什么时候裂的?”
“昨天。”刘协往药锅里撒着甘草,动作熟练得像个老药工,“熬药的火太猛,撑不住了。”他用铁锹往灶膛里捅了捅,火星溅在裂缝上,“别管它,还能撑几天。”
撑几天。这三个字像块石头,压在每个人心上。
药熬好了,第一锅是给重症病人的。曹华端着陶碗,走进挤满人的偏屋,腥臭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,差点把她熏吐。她屏住呼吸,走到最里面那个发烧的老汉床前,想把药碗递过去。
“滚!”老汉突然睁开眼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疯狂,他挥手打翻了陶碗,黑褐色的药汁泼了曹华一脸,“都是你们!是你们曹家带来的瘟疫!我要杀了你!”
药汁顺着曹华的脸颊往下淌,流进脖子里,凉得像冰。周围的病人发出低低的议论声,有人幸灾乐祸,有人面露不忍,却没人敢出声。
曹华抹了把脸,药汁的苦味渗进嘴角,涩得她舌尖发麻。她没生气,也没后退,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陶碗碎片,又转身去舀了一碗药。
“当年伏皇后被拖出夹墙时,比这狼狈多了。”她把新舀的药碗递到老汉嘴边,声音很轻,却带着股倔劲,“她都没放弃,你急什么?”
老汉的动作顿了顿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。
站在门口的刘协,正好听见这句话。他手里的药勺猛地一抖,滚烫的药汁溅在旁边一个病患枯瘦的手上,那病患却没哼一声,只是呆呆地看着曹华的背影。
刘协的喉结滚了滚,赶紧用布去擦病患手上的药汁。指尖触到那冰凉干枯的皮肤,像触到了这些年流逝的时光。他想起伏寿被铁链锁住的样子,想起曹华当年举着匕首要杀他的样子,再看看眼前这个被药汁泼了一脸却依旧坚持喂药的姑娘,突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,又酸又胀。
天快亮时,曹节看见刘协靠在灶台边打盹,头一点一点的,像只累坏了的鸟。她从里屋拿出件半旧的棉袍,轻轻披在他身上。棉袍的针脚有点歪,是曹宪生前缝的,说冬天冷,给刘协备着。
刘协被惊醒,摸了摸身上的棉袍,十羚庭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抬头看见曹节眼底的红血丝,突然笑了:“还没睡?”
“你不也一样。”曹节往灶膛里添了块柴,火光映在她脸上,“第一锅药见效了,那个老汉退烧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刘协把棉袍裹紧了些,上面仿佛还留着曹宪的体温,“曹华呢?”
“在给孩子们喂药。”曹节的声音软了些,“她说小时候生病,母亲也是这样一勺一勺喂的。”
刘协往偏屋看了眼,曹华正蹲在地上,给个吓得首哭的孩子喂药,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。阳光从破窗缝钻进来,照在她沾着药汁的脸上,竟有种奇异的柔和。
这场疫战,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每天都有人被抬进来,也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——抬出去的,大多用草席裹着,埋在城外的乱葬岗。
下葬时,曹节总会往坟头插一株长乐草,干枯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面小小的旗。
“告诉他们,我们尽力了。”她对着新坟轻声说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
刘协站在她身后,看着那些插着长乐草的坟头,突然觉得这草不仅仅是药,更是种念想,是对生命的尊重,哪怕己经逝去。
曹华也跟着去埋人,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怕脏怕累,甚至会亲手把草席裹紧些。有次她不小心被坟头的土块绊倒,摔了个满脸泥,爬起来时,却对着坟头笑了:“你看,我也跟伏皇后一样狼狈了,可咱们都没输。”
灶台的裂缝越来越大,每次添柴都像要塌下来。但没人提换灶台的事,仿佛这道裂缝成了他们的勋章,证明他们熬过来了,撑住了。
这天傍晚,最后一锅药熬好时,曹华突然“咚”地一声倒在地上。刘协和曹节赶紧冲过去,才发现她发着高烧,手上的水泡破了好几个,结着黑痂。
“你傻啊!不舒服不知道说!”曹节的声音带着哭腔,给她喂药时手都在抖。
曹华烧得迷迷糊糊,却抓住刘协的衣袖,嘴里嘟囔着:“伏皇后的字……《伤寒论》……别弄丢了……”
刘协的心像被攥住,他点点头,声音发哑:“没丢,好好收着呢。”
窗外的天渐渐放晴了,露出点淡淡的蓝。有只麻雀落在“长乐坊”的破屋檐上,叽叽喳喳地叫着,像在报喜。
刘协看着躺在榻上的曹华,看着灶台那道狰狞的裂缝,看着曹节小心翼翼收起的《伤寒论》,突然觉得这场疫战,他们好像快要打赢了。不是因为药有多灵,而是因为有人肯放下仇恨,有人肯拼尽全力,有人肯在最狼狈的时候,还想着给别人喂一口药。
曹华醒来时,己经是第二天中午。她睁开眼,看见刘协在翻晒长乐草,曹节在缝补那件被她弄脏的素色裙,阳光透过破窗,在地上淌成条金河。
“醒了?”曹节转过头,脸上带着笑意,“快去看看,街上有人开始摆摊了。”
曹华爬起来,走到门口。果然,街上三三两两出现了行人,虽然还带着病后的虚弱,却有了生气。卖豆腐的老汉推着车走过,看见她,还咧开嘴笑了笑:“曹姑娘,多亏了你啊。”
曹华的脸突然红了,像被阳光晒过的苹果。她转身往回跑,差点撞到灶台,看着那道巨大的裂缝,突然觉得它像张笑脸,在对她说:你看,你做到了。
灶台最终还是塌了,在瘟疫彻底过去的那天早上,“轰隆”一声,碎成了一地瓦砾。刘协没让人清理,就那么堆着,上面还放了株开得正好的野花,是从城外采来的,像在给这立下汗马功劳的老灶台,献了束迟来的花。
而那些插在坟头的长乐草,不知何时,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,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在说:生命不息,希望不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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