浊鹿城的雪下得邪乎，像是老天爷把整个冬天的雪都攒到了一起，往地上砸。不过半日，积雪就没了膝盖，屋顶的雪厚得像盖了层棉絮，压得“咯吱咯吱”响，到了后半夜，终于撑不住了——“轰隆”一声，城西的半条街塌了，哭喊声混着风雪，在黑夜里炸开。
刘协是被冻醒的。医馆的窗户早就被雪堵死，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，像无数根细针，扎得人骨头缝都疼。他摸了摸身边的药箱，冰凉一片，赶紧往炉膛里添柴，可火刚起来就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。
“陛下，粮仓……粮仓快空了。”王忠的声音带着哭腔，从外面撞进来，身上落的雪瞬间化成了水，“陈老汉家的房塌了，一家五口全埋在下面，刚挖出来，冻得都硬了……”
刘协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掀开被子，套上最厚的一件棉袍——还是曹宪缝的那件，往粮仓跑。粮仓的门被雪堵了大半，他和王忠合力推开，里面只剩下小半袋糙米和几捆干硬的麦饼，连老鼠都嫌少。
“都搬出去。”刘协咬着牙，声音冻得发颤，“分给最困难的人家，先让他们有口热的。”
“那您和曹姑娘们……”
“我们没事。”刘协打断他，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暗格上——里面的种子不能动，那是开春的指望。
曹节和曹华也起来了。曹节正把自己的嫁妆箱往炉膛边拖，那是口紫檀木的箱子，上面镶着铜钉，是当年曹操给她备的嫁妆，她一首没舍得用。
“你干什么？”曹华看着她拿起斧头，吓得赶紧拦住，“这箱子值老钱了！”
“值再多钱，能比得上人命？”曹节的手冻得通红，却握得很稳，一斧头下去，箱盖裂开道缝，“烧了，至少能让孩子们暖和点。”
她把箱子劈成小块，扔进炉膛。紫檀木烧起来带着股异香，火苗“腾”地窜起，映得她脸上的冻疮红得发亮。有颗烧红的箱钉掉出来，滚到她脚边，烫穿了她冻疮上的破布，她“嘶”了一声，却只是把脚往旁边挪了挪，继续添柴。
曹华看着那渐渐化成灰烬的嫁妆箱，突然转身往外跑。“我去凿冰！”她的声音在风雪里打了个旋，“城西的河冻住了，不凿开，大家都得渴死！”
她带着十几个壮实的民夫，拿着镐头往河边去。冰面冻得比石头还硬，镐头下去只留下个白印。曹华抢过镐头，抡圆了胳膊往下砸，一下，两下，虎口震得发麻，终于凿开个小窟窿。冰洞里的水冒着白气，映出她和民夫们冻得发紫的脸，像幅模糊的画。
“快！接水！”曹华喊着，声音都劈了。
雪最大的那晚，风吼得像野兽。医馆的柜台成了最安全的地方，三人挤在后面，背靠着背取暖。曹华的手冻得像红萝卜，却还在笑：“说真的，这比许都新婚夜暖和多了。”
那年她嫁给刘协，不过是曹丕的计策，新婚夜两人分坐两端，连句话都没说，烛火被风吹得首晃，冷得像冰窖。
刘协点点头，没说话。他枕下藏着样东西——是伏寿的旧棉袜，洗得发白，袜口还打着个补丁。早上整理东西时翻出来的，他没舍得扔，悄悄塞在枕下，此刻隔着布料，仿佛还能感受到点微弱的暖意。棉袜里掉出片干花瓣，是当年伏寿夹在里面的，大概是想让袜子有点香味，如今早就没了味道，却像枚小小的印章，盖在记忆里。
曹节听见他喉咙动了动，知道他又想起了伏皇后。她往炉膛里添了块柴，火星溅在地上，“其实……她要是在，肯定也会这么做。”
“嗯。”刘协的声音很轻，“她总说，冬天再冷，挨挨就过去了，春天总会来的。”
曹华往中间挤了挤，把冻僵的手塞进曹节怀里：“二姐，你说这雪明天能停不？我手快成冰坨了。”
“快了。”曹节握住她的手，往她手心里哈气，“等雪停了，我们就去种长乐草，今年一定能长得比去年好。”
外面的风雪还在咆哮，医馆里却因为这狭小的空间和彼此的体温，有了点难得的暖意。刘协能闻到曹节头发上的皂角味，能感觉到曹华后背传来的微弱震动——她大概是累极了，开始打盹。
他悄悄摸了摸枕下的棉袜，那片干花瓣硌着掌心，不疼，却很清晰。
天亮时，雪真的小了。曹华第一个冲出去，在雪地里打了个滚，像只撒欢的狗。曹节站在门口，看着远处百姓们开始清理积雪，脸上露出了点笑意。
刘协最后出来，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雪地上，晃得人睁不开眼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冰冷的空气里带着点紫檀木烧过的余香。
“陛下，陈老汉家的孙子醒了！”王忠跑过来，脸上带着激动的红，“喝了点米汤，居然能哭出声了！”
“好。”刘协笑了，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明显，“我们去看看。”
他走在雪地里，脚印深深浅浅。枕下的棉袜他没拿出来，就让它留在那里吧，像个温暖的秘密，提醒着他，什么是家。
不是许昌那座冰冷的宫殿，不是龙椅上的孤家寡人，而是此刻身边的人，是共患难的温度，是哪怕只有半袋米、一口热汤，也愿意分着喝的情谊。
曹节和曹华跟在他身后，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。雪反射的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交叠在一起，像幅完整的画。远处，有人在唱新编的歌谣，调子很简单，却透着股劲儿：
“雪再大，压不垮，
有口吃的，就有家。
山阳公，曹姑娘，
我们一起，等春光。”
歌声在雪地里飘得很远，像颗种子，落在每个人的心里，等着春天一到，就发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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