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停的时候,天刚蒙蒙亮。风还刮着,却没了先前的凶戾,像个哭累了的孩子,抽抽噎噎地喘着气,卷起地上的碎雪沫子,打在人脸上,带着点痒意,再不是先前那刀子似的疼。刘协推开医馆那扇用麻绳捆着的破门时,“吱呀”一声响在寂静里荡开,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,扑棱棱掠过灰蒙蒙的天,留下几道淡影。
他裹了裹身上那件旧棉袍——是曹宪生前缝的,针脚有些歪,却格外厚实。领口磨得发亮,沾着点去年冬天的油渍,洗不净,倒成了念想。往山坡走时,雪没到脚踝,每一步都陷得很深,发出“咯吱”的闷响,像谁在耳边低语。走得急了,棉袍下襟扫过积雪,卷起点点雪粒,落在裤脚,很快化成了水,凉丝丝地渗进来。
“等等。”
身后传来曹节的声音,清凌凌的,像冰棱滴在石板上。刘协回头,看见她披了件玄色披风,风帽边缘镶着圈旧狐毛,是母亲当年给她的,毛梢都磨白了。她手里还抱着块灰扑扑的毡子,边角打着补丁,是从破庙里捡来的,洗了好几遍才勉强能看。“山顶风大,披上。”
她快步跟上,披风下摆扫过雪地,留下道浅痕,很快又被风吹来的雪填满。两人没再说话,一前一后踩着雪往山上挪。路不好走,有几段坡陡,刘协伸手想扶她,指尖刚碰到她的披风,就被她轻轻避开。“我没事。”她笑了笑,睫毛上沾着的雪粒闪着光,“你忘了?小时候在许都猎场,我比华儿跑得还快。”
刘协也笑了,收回手插进袖管。他没忘。建安十三年的秋猎,曹操带着他们姐弟几个去许都郊外,曹节穿着骑装,马跑得比谁都快,惊得兔子满山窜,曹操在高台上笑骂“这丫头比小子还野”。那时的风里带着桂花香,不像现在,只有雪的清苦。
快到山顶时,雪突然松了些,刘协脚下一滑,踉跄着差点摔倒。曹节眼疾手快,伸手拽住他的胳膊,两人都晃了晃,才稳住身形。他的手隔着棉袍碰到她的指尖,冰凉,却带着点韧劲。“小心些。”她的声音近在耳边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喘息。
“老了,不比当年了。”刘协自嘲地笑了笑。当年在德阳殿,他能一箭射中殿角的风铃,如今走段山路都要打滑。
曹节没接话,只是扶着他的胳膊,慢慢往上走。风从侧面吹来,掀起她披风的一角,露出里面的素色襦裙,裙摆沾着点泥——是昨天帮陈老汉家清理塌房时蹭的。
到了山顶,曹节把毡子铺开。毡子不大,两人坐下时,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。她往旁边挪了挪,想给他多留点地方,刘协却往中间靠了靠:“挤着暖和。”
她愣了愣,没再动。
山下的浊鹿城被雪盖得严严实实。屋顶的雪厚得像层棉絮,压得茅草屋的檐角往下弯,像个驼背的老人。城墙垛口的雪堆成了小山,只露出点黑黢黢的砖缝。街道早就看不清了,只有几棵老槐树的枝桠顽强地伸出来,枝上挂满了雪团,像开了满树的白花。
天慢慢亮了,东边的云开始泛白,带着点淡淡的粉,像曹华小时候偷抹的胭脂。刘协望着那片云,忽然想起许昌的雪。
“建安十七年的冬天,也下过这么大的雪。”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,得凑近了才能听清,“永安宫的回廊都被雪堵了,伏皇后让人烧了炭火,却不让往自己殿里送,全分给了守夜的宫人。”
曹节的指尖在雪地上画着圈,雪粒沾在她的发间,像落了层碎银。她没见过伏皇后几次,只记得建安十八年的家宴,伏皇后穿着月白襦裙,给曹操敬酒时,手稳得像块玉,指甲上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。
“她手冻得通红,还笑着说‘雪化了就好了’。”刘协的喉结动了动,“那天晚上,她给我缝棉袜,针脚扎偏了,扎在自己手上,血珠滴在白棉上,像朵小红花。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指腹上有层薄茧,是这几年碾药、种地磨出来的,“她说‘阿协你看,雪再大,总会化的;路再难,总会有走通的那天’。”
曹节抬起头,看见他眼角的细纹里沾着雪粒,像落了层霜。她想伸手帮他拂掉,手抬到一半,又悄悄缩了回来,插进披风袖管里。“她没说错。”
“嗯?”
“你看。”曹节抬手,指向山脚下。
不知何时,东边的云被撕开道口子,金红色的阳光涌出来,像熔化的金子,泼在雪地上。原本寂静的浊鹿城突然动了。先是城门口冒出来几个黑点,扛着扫帚,踩着雪往街心挪,是守城的老兵,他们的甲胄上还挂着冰棱,却挥着扫帚扫得卖力。
很快,更多的人涌了出来。陈老汉拄着根枣木拐杖,指挥着几个后生清理塌房的木料,他的胡子上结着冰碴,喊一声,胡子就抖三抖,声音却洪亮得很:“轻着点!那根梁还能用!”
街角的空地上,几个孩子在堆雪人,用煤块做眼睛,用红布做舌头,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举着根胡萝卜往雪人鼻子上插,没插稳,胡萝卜滚进雪堆里,引得一阵笑闹,惊得树上的雪“簌簌”往下掉。
西边的灶台开始冒烟了。先是一缕,细细的,像根银线,很快又升起几缕,粗粗的,带着点黑,是烧湿柴的缘故。风把烟吹散,混着点淡淡的麦香——是张寡妇家在熬粥,她男人去年冬天冻饿没了,她带着两个孩子,昨天刘协分粮时,多给了她半袋糙米。
“你看,”曹节又说了一遍,声音里带着笑意,像被阳光晒化的冰,“雪化了,真的就好了。”
刘协看着那片忙碌的景象,看着炊烟在风里慢慢散开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,暖烘烘的。他想起伏皇后临终前,隔着铁栏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阿协,好好活。”那时他不懂,觉得这天下都没了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。现在他好像懂了,活着,就是看雪化,看人生,看这些烟火气一点点重新聚起来。
曹节发间的雪花被阳光晒得慢慢融化,顺着鬓角往下淌,像滴无声的泪。她侧头看刘协,发现他也在看她,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郁,倒像这雪后的天空,干净,透亮,带着点温和的光。
“长乐坊的牌子,雪也该化了。”刘协突然说,目光落在医馆的方向。
曹节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。“长乐坊”那块梨木牌被雪压得有点歪,却还牢牢挂在门楣上。牌上的积雪正一点点往下掉,先是“长”字的撇露出来,接着是“乐”字缺角的地方,露出底下的红漆,是去年百姓用朱砂补的,在阳光下亮得很,像颗跳动的小心脏。
“曹华肯定又在抱怨扫雪累了。”曹节笑了,想起早上出门时,曹华正举着扫帚追打偷吃麦饼的麻雀,嘴里骂骂咧咧:“死麻雀!跟魏兵一样讨厌!”可脸上却带着笑,眼角的疤(是上次挡刀时留下的)在晨光里若隐隐现,反倒添了点英气。
“她也就是嘴上厉害。”刘协也笑了,往灶房的方向瞥了眼,“昨天我看见她偷偷把自己的棉鞋给了城西那个没娘的孩子。那孩子脚冻裂了,流着血,她蹲在雪地里给孩子穿鞋,棉鞋太大,她就往里面塞了两把干草。”
曹节没说话,只是往他身边又靠了靠。风小了些,阳光晒在身上,暖融融的。她能闻到他棉袍上的药味,是苍术和当归混在一起的香,这几年,这味道总跟着他,像他的影子。
远处,扫雪的人们唱起了歌谣,是去年瘟疫后传起来的,调子简单,却透着股劲儿:
“雪盖房,冰堵墙,
扫开雪,日子长。
山阳公,曹姑娘,
同甘苦,共暖炕。”
歌声顺着风飘上来,有点跑调,却格外真切。刘协想起建安二十五年的禅让台,那天也下着雪,他穿着崭新的公服,听着山呼“万岁”,心里空得像口井。那时他以为,这辈子也就这样了,在曹丕的眼皮底下,像只圈养的鸟,混吃等死。
可现在,他坐在这雪后的山顶,身边有曹节,山下有百姓,有炊烟,有歌声,心里那口井,好像被这雪水填满了,还长出了点绿芽。
“你说,春天什么时候来?”曹节突然问,指尖捻起一点雪,雪在她掌心慢慢化成水,凉丝丝的。
“快了。”刘协望着东边的太阳,阳光己经升得很高,把云层染成了金红色,“你看那棵老槐树,枝桠上己经有芽苞了,只是被雪盖着,看不出来。”
曹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果然,城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,有几个鼓鼓的小包,被雪裹着,像藏着秘密。她想起曹宪坠崖前采的那株草,叶片上的脉络像“长乐未央”的纹,那时也是冬天,草却带着点韧劲,没被冻枯。
两人都没再说话,只是看着山下的动静。阳光越来越暖,雪开始化了,屋檐上滴下的水珠“嘀嗒嘀嗒”响,砸在冻硬的地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有几只麻雀飞回来,落在“长乐坊”的屋顶上,啄着积雪里的麦粒,是曹华故意撒的。
他们的脚印在雪地上,被风吹得渐渐模糊,却依旧挨得很近。仿佛不管风雪多大,路多难走,他们都会这样,一步一步,一起走下去。
伏皇后要是看到这一幕,应该会笑着说“我就知道”吧。刘协想。她总说他心太软,成不了大事,可她不知道,有时候软,也是一种韧,像这雪地里的草,看着蔫,却冻不死。
风彻底停了,阳光洒满大地。山下的炊烟越来越密,连成一片淡淡的雾,把浊鹿城裹在里面,像裹在层棉絮里,暖烘烘的。扫雪的人们开始歇脚,坐在雪地上,拿出怀里的麦饼,就着雪块啃得香。陈老汉给孩子们讲当年打仗的事,说“当年曹操的兵也没这么能吃苦”,引得一阵笑。
曹节把毡子往刘协那边推了推,自己往边缘挪了挪,半边身子露在外面,很快就沾了层雪。“该回去了。”她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雪,“华儿该把医馆的药都翻出来晒了,别让她乱动你的《青囊经》。”
刘协也站起来,膝盖有点麻,他揉了揉,笑着说:“她现在不敢了,上次把伏皇后的批注页弄皱了,自己哭了半宿。”
两人顺着原路往回走。下山比上山容易些,曹节走在前面,偶尔回头扶他一把,这次他没躲。阳光透过她的披风,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影,像只展翅的鸟。
快到山脚时,刘协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医馆的方向。曹节回头,看见曹华正站在“长乐坊”门口,举着块木板拍打牌子上的雪,木板上写着个歪歪扭扭的“暖”字——是她昨天用炭笔写的。
“你看,”刘协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种笃定,“雪化了,真的就好了。”
曹节望着那抹在雪地里忙碌的身影,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炊烟,望着远处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城墙,突然觉得,这个冬天,好像真的要过去了。
风里,似乎己经带着点春天的味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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