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，慢慢蒙住了“长乐坊”的窗棂。刘协把那支凤钗放在桌上，烛光映着发黑的银身，明珠上的灰被他用指尖轻轻拂去，露出点温润的光。王越坐在对面的凳上，腰杆挺得笔首，像株经霜的老松。
“老臣还记得，建安七年，许都大旱。”王越的声音带着点飘忽，像是沉进了回忆里，“护城河都见底了，百姓提着水桶排队，能排到十里外。朝堂上吵翻了天，有人说要祭天，有人说要迁城，只有皇后娘娘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枯瘦的手在膝头攥成了拳，指节发白——那是回忆带来的激动，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般突起。“她穿着素服，带着宫人去护城河挖渠，挖了整整三天。指甲缝里全是泥，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，结了又破，她却笑着说‘多挖一寸，百姓就少走一步’。”
刘协的目光落在凤钗上，烛火在钗身的凤凰翅膀上跳动，像要飞起来。他竟不知道这件事。那时他被曹操软禁在许昌宫，消息闭塞得很，只记得伏寿回来时，手腕上缠着厚厚的布，他问起，她只说是不小心被门夹了。
“后来渠挖通了，引了颍水的支流过来。”王越的声音软了些，带着点怀念，“百姓们在渠边立了块碑，写着‘伏后渠’，被曹操派人砸了。可大家心里都记着，偷偷在渠边种了不少柳树，现在怕是长得比城墙还高了。”
曹节端着刚炒好的花生进来，听见这话，脚步顿了顿。她把盘子放在桌上，轻声说：“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，那年父亲回府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骂了半宿，说‘妇人干政，不成体统’，可第二天，却让人送了十车粮草给许都的灾民。”
王越看着她，突然叹了口气：“曹司空……也是个复杂的人啊。”
刘协没说话，只是拿起凤钗，指尖着被磨圆的凤凰翅膀。他想起伏寿总爱在灯下看农书，那些泛黄的书页上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，他那时还笑她“皇后该看女诫，看这些糙米怎么种的书做什么”，她却白了他一眼，说“你当皇帝的，连百姓吃几顿饭都不知道，算什么好皇帝”。
原来那时，她就己经在想这些了。不是后宫争宠，不是权谋算计，是实实在在的水渠、粮草、百姓的肚子。
“陛下，您可知皇后娘娘为何要拼死反对曹公？”王越突然问，目光锐利得像年轻时佩的剑。
刘协摇头。
“不是为了汉家天下。”王越的声音压得很低，“是为了曹公想迁民。建安十六年，曹公打算把淮南的百姓迁到邺城，说是为了防备孙权，可那样一来，多少人家要妻离子散？皇后娘娘联合了七位大臣上书反对，才把这事压了下去。”他看着桌上的凤钗，“这支钗，就是那时曹公赏的，作者“十羚庭”推荐阅读《仇家的女儿，我都要了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说‘皇后深明大义’，可转头，就把那七位大臣贬的贬，杀的杀。”
烛火“噼啪”响了一声，映得刘协的脸忽明忽暗。他攥紧了凤钗，冰凉的银质硌得手心生疼，明珠上的光晃得他眼睛发酸。原来那些他以为的“争权”，背后藏着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。
曹华一首没说话，此刻却突然抬起头，眼圈红得像兔子。“我以前……总以为她恨我们曹家，恨得要赶尽杀绝。”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，“二姐说她偷偷换了王美人的药引，我还骂二姐糊涂，说她是被仇人灌了迷魂汤。”
曹节握住她的手，指尖带着花生的油香。“我换药引时，在她枕下发现了封信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像羽毛落在心上，“没写完，只说‘护陛下活，护万民安’。那时我不懂，以为她只是想保着陛下的命，现在才明白……”
她看向刘协，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：“她是想让陛下活着，做这些事。割麦，分粮，种药，修渠……这些她没做完的事。”
刘协的喉结滚了滚，凤钗被他攥得更紧，钗尖几乎要嵌进肉里。他想起伏寿临刑前，隔着铁栏看他的眼神，那样平静，那样……了然。原来她早就知道，他会走到这一步，会做这些事。
“我以前也恨过她。”刘协的声音很哑，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恨她太刚，恨她不懂变通，恨她把自己逼上绝路。可现在才知道，她走的每一步，都比我看得远。”
王越拿起颗花生，慢慢嚼着，花生的脆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。“陛下现在做的，比当年在许昌时，更像个君主。”他的目光扫过窗外，远处的打谷场还亮着灯，百姓们在分装粮食，笑声顺着风飘进来，“这才是皇后娘娘想看到的。”
曹华突然站起身，往门外走。“我去看看药圃的长乐草收了没。”她的声音有点闷，像是怕人听见哭腔。
走到门口时，她停住了脚步。窗外的老槐树上，一只灰鸟正衔着颗草籽，扑棱棱地往东边飞——那是长乐草的籽，细小，却带着股韧劲，落在谁家的墙缝里，明年就能冒出绿芽。
她看着那只鸟消失在暮色里，突然笑了，眼泪却掉了下来。原来有些恨，真的是因为不懂；有些理解，要等很多年，走过很多路，才能慢慢明白。
屋里的烛光还亮着，王越在给刘协讲建安年间的旧事，曹节偶尔插句话，声音温和。凤钗被刘协小心地放进个木盒里，和伏寿的残信、那方“长乐未央”的帕子放在一起。
夜风吹过“长乐坊”的牌匾，“乐”字缺角的地方，被月光照得发白，像块补丁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圆满。
曹华转身往药圃走，脚步踩在草地上，发出沙沙的响。她想，等明天，要把长乐草的籽多收些，分给山阳的百姓，让他们种在房前屋后。
就像当年伏寿在许都渠边种的柳树，总有一天，会绿满天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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