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监十六年的梅雨来得缠绵,茅山道观的青石板缝里都长出了青苔。陶弘景蹲在丹井旁,用软布擦拭着那面从井底浮起的青铜镜。镜面蒙着层水汽,擦了许久,才隐约映出他的脸——鬓角竟有了几茎白发,像是被晨霜染过。
"师父,这镜子都擦了半个时辰了。"陆逸之端着药碗走来,碗里飘着几枚红枣,"智顗大师送的'安神汤',您趁热喝。"
陶弘景接过药碗,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,却没喝。他盯着铜镜里的影子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镜面里的自己,眼神比平日里沉郁,嘴角的纹路也深些,像是...老了好几岁。"逸之,你看这镜中的我,是不是有些怪?"
陆逸之凑过来看了看,挠挠头:"没什么怪啊,就是师父您好像瘦了点。"
陶弘景没再说话,只是用指腹着镜面边缘。那里刻着细密的云纹,是西汉的样式。他想起七年前在丹井旁得此镜时,井水沸腾了三日,镜面上曾映出葛洪的影子。当时只当是古镜的灵异,此刻再看,镜中自己的白发竟比镜外多了些,连道袍的褶皱都不一样——镜里的道袍袖口,有块洗不掉的丹砂痕,而他身上的道袍是新换的,根本没有痕迹。
"这不是我的影子。"陶弘景突然站起身,铜镜从手中滑落,却没摔在地上,而是悬在半空,镜面缓缓转动,映出观外的老松。松树上停着只白鹤,镜中的鹤却长着三只脚,正用喙梳理着羽毛。
陆逸之吓得后退半步:"师父,镜...镜子怎么自己浮起来了?"
陶弘景伸手去接铜镜,指尖刚触到镜面,一股寒气突然顺着指尖往上窜,首透心脉。他眼前一黑,再睁眼时,竟站在一片陌生的竹林里。竹叶是深绿色的,落下来无声无息,地上铺着层厚厚的腐叶,踩上去像踩在棉絮上。
"这是哪里?"陶弘景低头看自己的手,道袍袖口果然有块丹砂痕,鬓角的白发也更密了。他往前走了几步,竹林尽头有座草屋,屋前晾着些草药,有几株他认得,是"九节菖蒲",只有深山里才有。
草屋的门没关,他推开门,只见屋里的案上摆着个丹炉,炉里的火还没熄,冒着淡淡的青烟。案旁的竹椅上,坐着个道人,背对着门,正在擦拭一面青铜镜——正是他刚才失手滑落的那面。
"道友可是陶弘景?"道人突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却透着股熟悉的气息。
陶弘景心里一惊:"你认识我?"
道人转过身,陶弘景却愣在原地。那道人竟是老了十几岁的自己,鬓发皆白,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唯有眼神依旧清亮。"贫道不是认识你,"老道人笑了笑,露出几颗豁牙,"贫道就是你。"
"你是我?"陶弘景后退一步,撞到了门楣,"这不可能!我今年才五十有二,怎会老成这样?"
老道人指了指案上的铜镜:"此镜名'照命',能映出未来之影。你此刻所见,是十年后的你。"他拿起铜镜,镜面映出陶弘景震惊的脸,"十年后的今日,你我将在此地重逢。"
陶弘景走到案前,看着老道人手中的铜镜。镜中的自己,白发苍苍,正用颤抖的手往丹炉里添药材。"十年后...我还在炼丹?"
"不只是炼丹。"老道人叹了口气,将铜镜放在案上,"十年后,侯景会叛乱,台城将破。你遣白鹄送丹丸给武帝,可他却将丹丸毁了。"
陶弘景心里一沉。侯景叛乱的事,他几年前在云篆变时曾见过预言,可没想到会那么快。"我为何要送丹丸给武帝?"
"你想代他受七分灾。"老道人拿起一株九节菖蒲,放在鼻尖闻了闻,"可天命难违,该来的劫,躲不过。"他突然抬头,眼神变得锐利,"陶弘景,你记住,候景乱时,勿救台城。"
"勿救台城?"陶弘景愣住了,"台城里有数千百姓,还有武帝,我怎能不救?"
"救不了。"老道人摇了摇头,将菖蒲扔进丹炉,"台城的劫,是定数。你若强行去救,不仅救不了人,还会连累茅山的弟子,甚至让江南的地脉再次动荡。"他指了指窗外的竹林,"你看这竹子,冬枯春荣,本是常理。世间的劫数,也如草木枯荣,自有定数。"
陶弘景还想再问,突然觉得一阵头晕,眼前的老道人渐渐模糊,竹林和草屋也开始晃动。"记住...勿救台城..."老道人的声音越来越远,像是从水底传来。
"师父!师父您醒醒!"
陶弘景猛地睁开眼,只见陆逸之正扶着他,丹井旁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,那面青铜镜掉在地上,镜面朝下,蒙着层泥土。"我...我刚才怎么了?"
"您刚才突然晕倒了,"陆逸之捡起铜镜,用袖子擦了擦,"这镜子也掉在地上了。师父,您是不是做了什么梦?"
陶弘景接过铜镜,镜面里映出的还是自己此刻的模样,鬓角的白发不多,道袍也没有丹砂痕。可刚才的经历太过真实,老道人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。"候景乱时,勿救台城..."他喃喃自语,心里像压了块石头。
陆逸之见他神色不对,小心翼翼地问:"师父,您梦到什么了?"
陶弘景将铜镜揣进袖中,站起身:"没什么。只是做了个怪梦。"他抬头看了看天,梅雨还在下,观外的老松被雨水打湿,显得格外青翠。可他知道,这平静的背后,藏着即将到来的风暴。
回到丹房,陶弘景将铜镜放在案上,用朱砂在镜旁画了个八卦阵。他不知道老道人说的是不是真的,可"勿救台城"西个字,像根刺,扎在他心里。台城是南朝的都城,若台城破了,江南的百姓该怎么办?
他走到案前,铺开纸笔,想将刚才的梦记下来。可笔尖刚触到纸,就觉得心里一阵烦躁。他想起年轻时在秣陵火中见到的玉圭,想起乳母说的"夫人生你那夜,梦吞琉璃"。琉璃通透,却也易碎,正如这世间的劫难,看似无解,却也藏着转机。
"或许...老道人说的是对的。"陶弘景放下笔,走到窗前,望着雨中的茅山。山雾缭绕,像是披了层轻纱。他想起智顗禅师说的话:"众生皆有定数,强求不得。"或许,他能做的,不是去救台城,而是在侯景叛乱后,拯救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。
他从袖中取出铜镜,再次擦净镜面。镜中的自己,眼神渐渐变得坚定。"侯景叛乱又如何?台城破又如何?只要茅山还在,只要还有人在,江南的地脉就不会断,百姓就还有希望。"
陶弘景将铜镜收进木匣,放在丹房的最高处。他知道,十年后的今日,他或许还会见到那个老道人。但无论那时发生什么,他都会坚守茅山,用自己的医术和道法,拯救更多的苍生。
雨还在下,丹房里的铜鹤香薰依旧冒着烟,烟缕在空中盘旋,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未来的秘密。陶弘景走到丹炉旁,添了些药材,炉里的火渐渐旺了起来,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。他知道,未来的路还很长,劫难或许会来,但他不会退缩。因为他是陶弘景,是那个乳母说"梦吞琉璃"而生的孩子,是那个要以医者仁心介入乱世,用玄学智慧拯救苍生的道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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