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皮火车喷吐着粗重的煤烟，缓缓滑入站台。嘈杂声浪裹挟着北方城市特有的干燥尘土气，扑面而来。
苏念初提着她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，走下踏板。几年黑土地的风霜，似乎在她沉静的眉宇间又刻深了一层，与这喧闹却逼仄的城市景象，有些格格不入。
她看见了他们。
父亲苏建国穿着半旧的劳动布外套，站得略显拘谨，目光越过人群寻到她，脸上挤出一些皱纹，像是一种努力表达欣慰的姿态。母亲王秀芹快走几步迎上来，声音带着一种生怕被这汹涌人潮淹没的尖锐：“念初！这儿！可算到了！”
她的手热切地抓上来，握住苏念初微凉的手臂，上下打量，那目光秤砣般掂量着。“瘦了，”她结论道，语气里掺着心疼，“回来就好，回来就好。家去好好补补。”
弟弟苏耀祖跟在父母身后，个子窜得老高，脸上是青春期特有的不耐烦，眼神掠过她，没什么波澜，只含糊叫了声“姐”。
穿过几条熟悉的胡同，便是家了。墙壁上斑驳的标语半褪了色，墙角堆着蜂窝煤，空气中飘散着公共厕所和午饭时分百家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。一种苏念初曾经无比熟悉、如今却感到一丝隔阂的，属于城市底层生活的气息。
“通知书，都妥帖收好了吧？”父亲苏建国在一旁问，声音不高，像是不经意。
“嗯，收好了。”苏念初答。
“北大……好啊，真好。”父亲点点头，话在嘴里咀嚼了几下，似乎想找出更恰当的夸赞，末了也只是重复，“给老苏家争光了。”
母亲王秀芹的活泛劲儿上来了，话密得很，一路说着街坊西邻的羡慕，语气里透着扬眉吐气的光亮。“你张婶儿见了我就问，说你们家念初可是文曲星下凡了！前院老李家小子也考了，就没上……”她的声音低下去一点，随即又扬起，“咱家这就算是熬出来了！”
这话像是个引子。她顿了顿，手臂更紧地挽住苏念初，声音压得亲昵了些，却也更沉了些：“念初啊，你看，你出息了，以后就是北京的大学生了。你弟弟……哎，他那个厂子，累死人不说，也没个前途。你是姐姐，以后得多拉拔拉拔他。咱家以后，可就指望着你了。”
话落得自然无比，仿佛天经地义。春风拂过，却带着料峭余寒。
苏耀祖在一旁踢了下路上的石子，没吭声，像是默认了这种安排。
苏念初沉默地走着，没有回答。家的轮廓就在前方，那扇熟悉的门里，有温暖的炉火和炖肉的香气，是她前世今生都无法彻底割舍的牵绊。可这门楣之下，也同样有着无声无息、沉甸甸的期望，如同暗流，把她紧紧缠绕。
父亲在一旁补充，语气是商讨的，内容却不容置疑：“等安顿下来，得好好商量一下你上学的花用，还有……家里以后的事。”
母亲连连点头：“对对，念初最有主意了。”
楼洞的阴影吞没了他们。邻居家的门开着，传来炒菜的刺啦声和一个老太太的咳嗽声。有人探头出来，笑着招呼：“大学生回来啦！”
王秀芹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，高声应和：“哎！回来啦！孩子争气，我们跟着沾光！”
那笑容真实而热切。骄傲也是真的。只是那骄傲的底下，是更深沉的、关于门楣光耀与切实利益的算计。爱是有的，只是这爱，早己在贫瘠的生活里被权衡得失磨得走了形，分了厚薄。
苏念初微微颔首，回应了邻居的问候，然后迈步，踏入了那道熟悉的、光影斑驳的门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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