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里的方桌上，难得地摆满了菜。一小盆土豆炖肉油光锃亮，炒白菜，一碟咸菜，还有金黄的玉米面贴饼子。熟悉的烟火味带来熨帖的家的感觉。
“快，念初，坐这儿，这一路累坏了吧。”王秀芹殷勤地把女儿按在离炖肉最近的座位，筷子不由分说就夹了好几块肉到她碗里，“多吃点，瞧你在乡下吃的这苦，脸上都没血色了。”
苏建国拧开一瓶散装白酒，给自己倒了一小盅，脸上泛着红光：“今天高兴，喝点。念初给咱家争气了，这顿是接风，也是庆功。”他咂了一口酒，目光落在女儿身上，像是打量一件价值骤增的藏品。
苏念初低声道了谢，拿起贴饼子，慢慢吃着。肉炖得很烂，是久违的家常味道，能暖到人胃里去。她看着父母脸上真切的高兴，心里那点冰凉的警惕也稍稍融化了些。无论如何，这是她的家。
“姐，北京大吗？听说天安门广场特别宽？”苏耀祖扒拉着饭，忽然问了一句，眼睛没看她，盯着碗里的肉。
“大。广场很宽阔。”苏念初声音平和，“等以后有机会，你可以去看看。”
王秀芹立刻接话：“那可得等你姐站稳脚跟！念初啊，你去了学校，见了世面，认识了大人物，可别忘了你弟弟还在这小城里窝着哩。”她说着，又给苏耀祖夹了块肉，“你弟弟也不容易，厂里三班倒，累得回家倒头就睡。”
苏耀祖哼了一声，没接话，但脸色缓和了些。
苏念初咀嚼着食物，咽下，才开口：“知识改变命运。耀祖要是还想学习，什么时候都不晚。我那里还有一些复习资料，可以看看。”
“我可坐不住那个冷板凳！”苏耀祖立刻撇嘴，“上学哪有上班拿现钱实在。”他观念里，早己接受了母亲那套“读书好不如路子硬”的理论。
建国沉吟一下，开口道：“念初说得也有道理。多学点总没坏处。不过眼下嘛……”他话锋一转，“念初，你这上了大学，国家每月有补助吧？听说还不少？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，你弟弟将来结婚娶媳妇，处处都要钱……”
饭桌上的气氛微妙地沉了沉。
苏念初放下筷子，抬起头，目光平静地看过父母，又扫过埋头吃饭的弟弟。她知道，话头终究会落到这上面。
“爸，妈，”她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，“学校的补助标准我打听过，刚够我在北京的基本吃用。北京开销大，笔墨纸张都要钱。”
王秀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。
苏念初话没停，继续道：“但我既然上了学，就是家里的一份子。以后每个月，我会从补助里省出一些寄回来。不多，是我一份心意。耀祖是我弟弟，我能帮的，一定帮。”
她没说怎么帮，也没承诺具体数额，但态度明确：我会尽责，但也在我的能力范围内。
这话说得有分寸，既没一口回绝寒了父母的心，也没大包大揽留下无尽后患。苏建国和王秀芹对视一眼，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算完全满意，但也挑不出错处。女儿毕竟还没去上学，钱没见到影，逼得太紧反而不好。
“哎，就知道念初最懂事！”王秀芹立刻又笑起来，试图缓和气氛，“妈也不是现在就问你要钱，就是那么一说。家里再难，供你上大学也高兴！你好了，咱家才能更好不是？”
苏念初点点头，重新拿起筷子：“我知道。”
饭后，苏念初打开行李，拿出两包从东北带回来的红枣，还有一条她省下来的劳动布新裤子，递给了苏耀祖。“拿着，看看合不合身。”
苏耀祖愣了一下，接过裤子和红枣，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，像是意外，又有点别扭的高兴。他嘟囔了一句：“谢了姐。” 随即就把注意力放到比划裤子上去了。少年人的那点嫉妒和理所当然，暂时被这点实实在在的礼物给压了下去。
王秀芹在一旁看着，脸上笑意更深，连连说：“哎呀，还给他带什么东西，乱花钱。” 话是这么说，眼里的满意却藏不住。
苏念初看着弟弟试裤子时那略显笨拙的样子，心里并无太多波动。一点小恩惠，能暂时维系家庭的平和，减少些琐碎的摩擦，是值得的。她愿意在力所能及处拉一把，但前提是，她必须首先走稳自己的路。
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，家家户户亮起昏黄的灯。家的温暖与负累，如同这灯光下的影，相互交织，无法剥离。而她需要在这光影交错间，为自己，也为他们，寻一个将来都能安稳的支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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