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浸了水的棉纱，沉甸甸地往下坠。筒子楼里的生活重复而琐碎，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烟、饭菜和淡淡霉味的熟悉气息。苏念初尽量让自己沉浸在带来的书本和那本《人民文学》里，在字里行间寻找一方宁静。
这天下晌，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在胡同口响起，很快，脚步声停在了苏家门外。
“苏念初！盖章信！”邮递员高喊了一声。
王秀芹正在门口摘菜，闻声手一抖，菜叶子掉了一地。她猛地站起身，围裙都忘了解，几步抢到门口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哎，来了来了！”
她接过那封信，牛皮纸信封，落款是印刷体的“《北疆文艺》编辑部”，右下角还盖着鲜红的公章。她的心跳得又快又响，几乎要撞出胸腔。她不识字，但那红彤彤的公章在她眼里，比什么都醒目，代表着权威和认可。
“念初！念初！快出来！信！杂志社的信！”她捏着那封信，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，又烫又舍不得撒手，声音拔得又高又尖，惊动了左邻右舍。
苏念初从屋里出来，神情依旧平静，只是接过信时，指尖微微紧了一下。她撕开信封，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公文纸和一张同样格式的单子。
她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铅印的字。公事公办的语气，通知她稿件《雪原上的星火》己被采用，拟发表于下一期，附上稿费通知单，金额是……她看了一眼，不多，但在当时，足够一个学生半月伙食。
“咋样？咋样？”王秀芹急不可耐地凑过来，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脸，试图从上面读出吉凶。
“采用了。下个月刊出。”苏念初将采用通知递过去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王秀芹一把抓过那张纸，虽然不识字，却反复着上面的公章和印刷字，脸上瞬间绽开极大的笑容，皱纹都舒展开来：“哎呦！真采用了！我就说我闺女行！老天爷哟！”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，扬着那张纸就冲周围探头探脑的邻居炫耀：“看看！看看！我闺女写的文章，要登到省里的大杂志上了！公家盖印的通知！”
邻居们纷纷围上来，羡慕声、恭贺声此起彼伏，小小的楼道口顿时热闹起来。王秀芹挺首了腰板，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荣光。
苏建国下班回来，正好撞见这场面。他接过那张通知，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，尤其是那个公章和稿费金额。他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，只是眉头舒展，嘴角微微上扬，半晌，重重拍了拍苏念初的肩膀，只说了一句：“好！没白供你读书。”
这是一种更内敛的肯定，带着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实实在在的满意。
苏耀祖被外面的动静吵醒，揉着眼睛趿拉着鞋出来，看清状况后，愣在原地。他看着被邻居围着的、脸上放光的母亲，看着难得露出笑意的父亲，最后目光落在被围在中心、却依旧神色沉静的姐姐身上。他撇撇嘴，想说什么风凉话，却发现这次有点难以出口。那盖着红章的信封，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分量，压下了他惯常的不屑。
晚上，饭桌上的气氛明显不同。那盆白菜炖粉条里，罕见地多放了几片肉。王秀芹不停地给苏念初夹菜，话里话外都是骄傲，但核心很快又绕了回来：“念初啊，这稿费……什么时候能汇来？妈给你攒着，将来给你做嫁妆！” 她说着“攒着”，眼神却瞟向苏耀祖，意思不言而喻。
苏念初慢慢吃着饭，闻言放下筷子：“妈，稿费估计得刊物上市后才能汇。这钱，”她顿了顿，目光扫过父母和弟弟，“我打算拿出一点，给家里买点实用的。剩下的，我自己留着，去北京买书和文具。”
她的话清晰，柔和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。她愿意分享成果，但主权在她。
王秀芹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被苏建国用眼神制止了。他喝了一口粥，含糊道：“念初大了，自己心里有数就行。”
王秀芹只得悻悻作罢，但脸上的喜色并未消退多少。毕竟，女儿能赚钱了，这就是硬道理。
夜里，苏念初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，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和父母屋里压低了的、依旧兴奋的交谈声。她手里捏着那张稿费通知单，薄薄一张纸，却像一块小小的砝码，稍稍平衡了家庭期待的天平。
她知道，这只是开始。这点小小的成功，或许能暂时满足父母的虚荣和部分经济期望，但也可能助长他们更高的期待。而她，需要在这条刚刚蹚出的小径上，继续谨慎而坚定地走下去。写作，不仅是谋生或安抚家人的手段，更是她通往内心和未来的必经之路。
月光透过窗棂，洒下一地清辉。她闭上眼，仿佛又看到了黑土地上辽阔的星空。那里的寂静与这里的喧闹，同样真实，同样是她生命的一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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