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大的秋风一日紧似一日,卷落了满地的金黄,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朗天气。苏念初逐渐适应了校园生活的节奏:课堂、食堂、宿舍,三点一线,简单却无比充实。
“伤痕文学”的热潮正席卷文坛,也成为北大校园内热议的话题。布告栏上、文学社活动中、甚至食堂饭桌旁,都能听到对这类作品的讨论。它们倾诉苦难,揭露创伤,引起了经历过那个年代人们的强烈共鸣,也承载着人们对历史反思的期望。
苏念初阅读了一些代表性的作品。起初,她也被其中真挚的痛苦所触动。但读得多了,一种不满足感渐渐浮现。这些文字大多沉浸在悲情的控诉与个体命运的哀叹中,那种弥漫不散的压抑与绝望感,让她想起了黑土地上某些只会唉声叹气、却从不试图改变现状的人。
在一次小范围的文学沙龙讨论中,当大家再次为某篇伤痕小说的“深刻”而唏嘘不己时,苏念初沉默了片刻,终于开口。她的发言,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。
“这些苦难是真实的,值得记录。但文学若只停留在展示伤疤、咀嚼痛苦,是否……过于沉溺了?”她斟酌着词句,“历史的悲剧需要反思,但反思之后呢?文学的力量,是否更应该在于汲取教训,展现出一种于废墟上重建、于冻土下萌生的生命力?”
她想起了黑土地上那些在极端困苦中依然坚韧劳作、在风雪夜里依然怀抱微末希望的人们。“比如我们知青,经历固然有失落和创伤,但那段岁月里,就没有一点拼搏的汗水、同伴的温情、甚至是与自然抗争时迸发出的力量之美吗?只写苦难,是否也是一种对那段复杂经验的简化甚至……背叛?”
沙龙里安静了一瞬。立刻有同学反驳:“苏同学,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!那些痛苦是能轻易忘记的吗?文学就是要揭露,要控诉!”
“是啊,‘重建’、‘生命力’?说得轻巧,谈何容易!”
“没有彻底的批判,哪来的新生?”
质疑声此起彼伏。苏念初并没有激烈争辩,只是坚持自己的观点:“我并非否定批判。我只是觉得,文学不应止步于哭泣。它更应该给人以力量,而不是让人沉沦于绝望。真正的反思,应该指向未来,而不是凝固于过去。”
讨论不欢而散。苏念初的观点被视为“过于理想化”、“缺乏对苦难的深刻同情”,甚至有点“唱高调”。一些原本欣赏她才华的同学,也投来了不解的目光。
几天后,北大校刊《未名湖》新一期出版。其中一篇署名“苏念初”的短评文章,犹如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弹。文章题为《超越伤痕,追寻文学的力度与温度》。
在文章中,她更为系统地阐述了那日的观点。她肯定了伤痕文学的历史合理性及其打破禁区的勇气,但继而委婉地提出,文学若长久沉浸于“感伤的狂欢”,恐将失去其更本质的力量——即对人性深度的挖掘、对民族精神的重铸、以及对未来道路的积极探索。她再次以广袤的黑土地为例,认为那里不仅有泪痕,更有汗水浇灌出的生机与一代人独特的青春淬炼,呼吁一种更能展现“生活全景和生命韧度”的文学。
文章一出,立刻在校园内引起轩然大波。
支持者有之,认为她眼光独到,指出了当前创作的瓶颈。
但反对和批评的声音更为响亮。不少人指责她“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”、“缺乏历史痛感”、“用虚浮的乐观掩盖真实的矛盾”。甚至有人给她贴上了“保守”、“妥协”的标签。
苏念初感受到了压力。走在路上,有时会接收到异样的目光。室友李卫红都替她捏把汗:“念初,你也太敢写了!”
王彩凤懵懂地问:“他们为啥骂你?”
李玮鸿则小声说:“其实……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。”但她旋即又担忧道,“不过,会不会得罪人?”
这日,现代文学史课结束,同学们陆续收拾书本离开。苏念初正低头整理笔记,却见那位总是神情严肃的助教先生走了过来。
“苏念初同学,”助教的声音不高,脸上却带着一丝难得的、近乎郑重的神色,“请稍留一步。”
苏念初有些疑惑地停下动作。待周围人散去些许,助教从讲义夹中取出一个样式古雅的信封,纸质厚实,上面并无署名。
“这是季先生嘱我转交给你的。”助教的声音压低了少许,却字字清晰。
季先生?苏念初的心猛地一跳,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。那位学贯中西、德高望重、堪称国宝级的鸿儒大家?她与先生从未有过交集,甚至未能有幸听过他的课。
“先生日前看了《未名湖》上你那篇文章,”助教继续解释道,语气平和,“他很赞赏,特意写了这封信,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。”
苏念初双手接过那封信,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优良的纹理。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荣光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,只讷讷道:“谢谢您…也请您代我谢谢季先生…”
助教点点头,没再多言,转身离开了。
苏念初站在原地,小心地拆开信封。里面是一张素笺,上面是数行清雅遒劲、带着明显学者风骨的毛笔字:
“苏念初同学青览:
《未名湖》宏文己拜读。于众声喧哗之际,能发此清醒沉着之音,至为难得。‘力度’与‘温度’之论,深得吾心。文学一道,确乎不应止于涕泣控诉,更当致力于培植民族之元气、展现生活之韧度、开拓精神之新境。汝文中所言黑土地之生命力,尤为可贵。
望能坚守此志,不摇于俗议,不惑于浮名,脚踏实地,深耕于生活与学养之沃土。假以时日,必成大器。
谨祝 学业日进
季 谨启”
信不长,却字字千钧。那不仅是肯定,更是一种高屋建瓴的指引和沉甸甸的期许。先生竟如此认真地阅读了她一个本科新生的文章,并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核心思想,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和鼓励!
先前因争议而起的些许阴霾和委屈,瞬间被这巨大的、来自学术泰斗的认可驱散得无影无踪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和责任感。她感到自己的双肩似乎承担起了更重的分量——不仅是自己的文学梦想,似乎也承载了前辈学者对新一代的殷切期望。
她将信仔细地、近乎虔诚地收回信封,紧紧握在手中,仿佛握住了一枚火种。她不再去在意那些投向她的异样目光,也不再纠结于那些批评的声音。此刻,她的目标无比清晰:沿着自己认准的道路,走下去,写出配得上这份期许的作品。
她的名字,因这次“逆流”之言和季先生的意外肯定,在北大校园内引起了真正的轰动。许多人开始重新审视她那篇引起争议的文章,更加好奇这个能得到鸿儒如此期许的新生,究竟能写出什么样的、“更有生命力”的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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