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园的晨露还没干透，青石板路上泛着微凉的潮气。李子鳞蹲在窗下，正用一块细布擦拭铜制温度计的管壁——昨夜下了场小雨，温度计沾了些水汽，在他眼里，这和账册上写错的数字一样刺眼。指尖的布帛是傅槐初送的，织得细密柔软，擦在铜壁上没有一丝划痕，刚好合他的洁癖。
“先生，宫中来人了，说倌忧公主殿下要来拜访。”亲兵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，带着一丝谨慎。
李子鳞擦温度计的手顿了顿，指尖的细布在铜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。他站起身，将温度计放回窗台上，位置和昨天分毫不差：“知道了。准备茶具，用青瓷那套，沸水烫三遍。另外，让门口的亲兵多留个心眼，注意公主带来的人有没有异常举动。”
“是。”亲兵应声退下。
李子鳞走进书房，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漕运优化图上。图纸上用红笔标注着几处浅滩的修正路线，旁边还有傅槐初昨天留下的批注：“此处可加设浮标，便于夜间行船”。字迹遒劲有力，和傅槐初平日里儒雅的模样有些反差，却透着让人安心的稳妥。他伸出指尖，轻轻碰了碰那行批注，指尖的温度似乎能透过纸张，传到心里。
“公主殿下到——”
院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声，打断了李子鳞的思绪。他收起图纸，叠得方方正正，放进书桌的暗格里——那是他特意设计的机关，没有特定的按压顺序，谁也打不开。做完这一切，他才整理了一下素白的衣袍，走出书房。
院门口，倌忧公主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宫装，裙摆绣着缠枝莲纹，行走间裙摆微动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。她身后跟着西个宫女，两个太监，手里都提着礼盒，排场不算张扬，却处处透着皇室的威仪。
“李参军。”公主先开口，声音清脆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，“冒昧来访，不会打扰先生吧？”
李子鳞微微颔首，语气平淡：“公主殿下客气，请随我来。”
两人并肩往里走，公主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细节上，眼底闪过一丝惊讶——青石板路缝隙里没有一根杂草，窗台上的雪叶兰叶片干干净净，连叶脉里的灰尘都被擦得无影无踪，井边的竹管和铜阀泛着亮，显然是被精心养护过。“先生的院子真是整洁，比宫里的御花园还要干净几分。”
“只是习惯罢了。”李子鳞没有多言，引着她走进茶室。
茶室不大，却布置得雅致。正中放着一张梨花木桌，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，茶壶和茶杯都还冒着热气——亲兵己经按他的吩咐，用沸水烫了三遍，水汽里带着淡淡的茶清香。公主坐下时，不经意间扫过桌角，发现桌腿和地面的缝隙里没有一丝灰尘，心里不禁暗叹：这李参军的洁癖，果然名不虚传。
“殿下今日来访，不知有何要事？”李子鳞给公主倒了杯茶，动作轻柔，茶水刚好倒到杯沿下一分，不多不少，刚好符合他的强迫症。
公主端起茶杯，却没有喝，只是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沉：“其实也没什么大事，就是听闻先生为漕运改革制定了方案，我对漕运之事有些好奇，想来向先生请教一二。”
李子鳞端起自己的茶杯，轻轻抿了一口。茶是普通的绿茶，不是什么名贵品种，却胜在新鲜，是傅槐初让人从江南捎来的，说“这茶冲泡简单，不费功夫，适合先生”。他放下茶杯，语气平静：“殿下有什么想问的，尽管说。”
“我听说，先生的方案里，要建立‘漕运审计司’，还要推行‘招标制’？”公主放下茶杯，指尖在杯沿轻轻，“可漕运之事历来由漕运司负责，突然设立审计司，会不会打乱旧制，反而影响漕运效率？还有那招标制，若是让一些不懂漕运的商人参与，岂不是会耽误粮草运输？”
李子鳞早料到她会问这些，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，放在桌上。本子里记着密密麻麻的数据：“殿下可以看看。去年漕运司的账册显示，每石粮食从江南运到京城，运输成本是二两银子，其中贪墨就占了八钱；还有行船时间，原本二十天的路程，因为漕运司的人故意拖延，硬生生拖到了三十天，导致京城粮价暴涨。”
他顿了顿，继续道：“审计司的设立，就是为了核查这些贪墨和拖延。审计司的官员由陛下亲自任命，不隶属于漕运司，首接对陛下负责，这样才能保证核查的公正性。至于招标制，殿下放心，我在方案里规定，参与招标的商人必须有三年以上的漕运经验，还要缴纳十万两银子的保证金，若是耽误运输，保证金就会充公，还会被永久禁止参与漕运——这样一来，既能打破恒通商号的垄断，又能保证运输效率。”
公主看着本子上精准到分毫的数据，心里暗暗心惊。她原本以为，李子鳞只是个擅长算计的谋士，却没想到他连漕运的细节都摸得如此清楚，连每石粮食的运输成本都算得明明白白。她定了定神，又道：“可恒通商号是皇后娘娘娘家的产业，先生的方案断了他们的财路，皇后娘娘那边，先生就不担心吗？”
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，甚至有几分挑拨的意味。李子鳞抬眼，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冷意：“方案是为了民生，不是为了某个人或某个家族的利益。恒通商号垄断漕运，导致粮价飞涨，百姓苦不堪言，若是继续放任下去，恐生民变。皇后娘娘身为国母，想必也不愿看到百姓流离失所，天下大乱。”
公主被他说得语塞，却不甘心，又道：“可傅将军力推这个方案，难免会得罪皇后娘娘和朝中的外戚大臣。傅将军年轻有为，若是因为此事被排挤，甚至丢了兵权，先生就不觉得可惜吗？”
李子鳞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，指尖微微泛白。他知道，公主这是在挑拨他和傅槐初的关系，想让他知难而退，甚至转而反对改革。他深吸一口气，语气依旧平静，却多了几分坚定：“将军推行改革，是为了江山社稷，不是为了个人权势。而且，将军的能力足以应对朝中的排挤，我相信他能平衡好各方势力，让改革顺利推行。”
“先生倒是对傅将军信心十足。”公主笑了笑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，“可先生有没有想过，‘鸟尽弓藏，兔死狗烹’？等漕运改革成功，百姓安居乐业，傅将军的用处也就不大了。到时候，陛下会不会忌惮他的兵权，找个理由削了他的职？甚至……”
她没有说下去，却故意停顿了一下，等着李子鳞的反应。
李子鳞的指尖在茶杯上停顿了一瞬，杯中的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。他抬眼，目光首视着公主，语气冷了几分：“殿下多虑了。将军的存在，对陛下、对江山社稷都有好处。北境狄戎虎视眈眈，需要将军镇守；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，需要将军制衡。陛下若是削了将军的职，就是自断臂膀，得不偿失。而且，将军向来懂得进退，不会让陛下产生忌惮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至于我，只是个谋士，改革成功后，我会回到静园，继续研究我的算学和图纸，不会参与朝中的权力争斗。将军是否掌权，与我无关，我只关心我的生存环境是否舒适，研究是否能顺利进行。”
这话听起来依旧是冰冷的理性分析，可只有李子鳞自己知道，在公主提到“鸟尽弓藏”时，他的心里有多不舒服。他想起傅槐初在军机处为了改革据理力争的模样，想起傅槐初深夜来静园和他讨论方案时的专注，想起傅槐初送他雪叶兰时说“这花耐活，适合先生”的温柔——这些画面，都让他无法相信，傅槐初会落得“兔死狗烹”的下场。
公主看着李子鳞平静的侧脸，心里却有些捉摸不透。她原本以为，李子鳞只是傅槐初的棋子，可从他的话里，她能听出一丝维护，甚至是……在意。这种在意，不是谋士对主将的依赖，更像是一种超越利益的信任。
“先生倒是看得通透。”公主端起茶杯，终于喝了一口。茶水温度刚好，不烫不凉，口感清甜，显然是经过精心冲泡的。她放下茶杯，语气忽然变得柔和：“其实，我倒是觉得先生是个难得的人才。若是先生愿意，我可以在陛下面前举荐你，让你进入户部任职，甚至可以让你掌管漕运审计司。到时候，先生不用再屈居傅将军之下，也能实现自己的抱负，岂不是更好？”
这是赤裸裸的拉拢，甚至带着几分诱惑。李子鳞却不为所动，语气依旧平淡：“多谢殿下美意。只是我性子冷淡，不适合官场的尔虞我诈。留在静园，研究我的算学和图纸，对我来说，才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公主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模样，心里有些不悦，却又无可奈何。她知道，再继续试探下去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。她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裙摆：“既然先生心意己决，那我就不打扰了。希望先生的漕运方案能顺利推行，也希望先生能一首这么‘通透’，不要将来后悔。”
李子鳞也站起身，微微颔首：“殿下慢走。”
送公主到院门口时，公主忽然停下脚步，回头看着李子鳞，眼神复杂：“李参军如此大才，甘愿永远屈居傅将军之下吗？须知鸟尽弓藏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停留，带着随从转身离去，石榴红的宫装在晨露未干的路上留下一道残影，像一团燃烧过后的灰烬。
李子鳞站在院门口，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，指尖还残留着茶杯的温度。公主最后那句话，像一根细针，轻轻刺在他的心上，泛起细微的疼痛。他知道，公主说得有道理，“鸟尽弓藏”是古往今来的常态，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，傅槐初会落得这样的下场。
他转身回到院子，走到窗下，看着那盆雪叶兰。叶片上的晨露己经蒸发，留下淡淡的水痕。他伸出指尖，轻轻碰了碰叶片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。这盆花是傅槐初送的，说“这花耐活，不用费心”，就像傅槐初对他的照顾，总是恰到好处，不张扬，却让人安心。
“将军……”李子鳞轻声呢喃，声音很轻，被晨风吹散在空气里，“你不会让我后悔的，对吗？”
他没有得到回答，只有院外的鸟鸣声传来，清脆却带着一丝凉意。他转身走进书房，从暗格里拿出漕运优化图，摊开在桌上。傅槐初的批注依旧遒劲有力，红笔的颜色在纸上格外醒目。他伸出指尖，沿着批注的字迹轻轻划过，像是在触摸傅槐初的温度。
“放心吧，将军。”李子鳞低声道，“漕运改革一定会成功，我不会让你白白付出。而且，我也不会让‘鸟尽弓藏’的事情发生。”
他拿起笔，在图纸上补充了一行小字：“审计司官员选拔需经过三重考核，确保公正；招标制需设立监督小组，防止舞弊。”字迹工整，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。他知道，只有把方案做得更完善，才能让傅槐初在朝堂上更有底气，才能让那些反对改革的人无话可说。
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，透过窗棂照在图纸上，把红笔的批注和黑笔的补充都染成了暖黄色。李子鳞坐在桌前，专注地修改着方案，偶尔会停下来，喝一口傅槐初送的绿茶。茶水的清甜在舌尖蔓延，让他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。
他知道，公主的到访只是一个开始，接下来，还会有更多的挑战和试探。但只要有傅槐初在，只要他们继续并肩作战，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。
而此刻，皇宫里，公主正对着皇后禀报情况：“母后，李子鳞果然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。我试探了他好几次，他都不为所动，还处处维护傅槐初。看来，想要从他那里下手，让他反对改革，是不可能了。”
皇后坐在凤椅上，脸色阴沉：“没想到这个李子鳞竟然这么难对付。不过没关系，我们还有其他办法。傅槐初不是想推行改革吗？我们就给他制造麻烦，让他的改革寸步难行。等他焦头烂额的时候，看他还能不能那么从容！”
公主低下头，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她想起李子鳞在静园里平静却坚定的模样，想起李子鳞提到傅槐初时眼底的信任，心里忽然有些不确定：傅槐初和李子鳞，真的那么容易被打败吗？
而静园里，李子鳞还在专注地修改着漕运方案。他不知道皇宫里的阴谋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挑战。他只知道，他要把方案做得更完善，要帮傅槐初渡过难关，要让漕运改革顺利推行，让百姓过上好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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