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园的午后总带着股淡淡的茶香。青瓷茶壶里泡着江南新采的雨前龙井，水汽袅袅升起，在窗棂上凝出细小的水珠，又顺着木纹缓缓滑落，像谁悄悄落下的泪。李子鳞坐在案前，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，正逐行核对漕运审计司的官员候选名单——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籍贯、履历、清廉指数，甚至还有“处理复杂事务能力评分”，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，是他独有的标注方式。
傅槐初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，手里捧着一杯温茶，目光却没落在茶水上。他看着李子鳞垂眸写字的样子，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，素白的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一截清瘦却骨节分明的手腕，腕间还沾着一点淡淡的墨痕——是刚才核对数据时不小心蹭上的，李子鳞没发现，也没在意，可落在傅槐初眼里，却觉得那点墨痕像颗小石子，轻轻砸在他心上，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“先生，”傅槐初打破了沉默，声音比茶水还温，“刚才的问题，先生当真觉得，留在我身边，只是因为‘生存效率’和‘环境舒适度’？”
李子鳞握笔的手顿了顿，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极小的墨点。他抬起头，眼底依旧是惯有的清澈冷静，像没被风吹过的湖面：“将军觉得，还有其他原因？”
“我觉得……”傅槐初话到嘴边又顿住了。他想说“我觉得你在意我”，想说“你不是只把我当上司”，可话到舌尖，却变成了一句调侃，“我觉得先生未免太理性了些。难道就没有一点……‘人情’考量？比如，觉得我这个上司还算顺眼，或者……觉得静园的茶不错？”
他说这话时，指尖无意识地着茶杯边缘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，像个等着糖吃的孩子。
李子鳞看着他的样子，耳尖微微泛红，却依旧板着脸，拿起案上的小本子，翻到某一页，递到傅槐初面前：“将军看这里。根据我过去半年的记录，将军提供的研究环境满意度评分92.3分，高于朝廷能提供的最高评分（78.5分）；将军对我的工作支持度（包括资源调配、权力授权）评分89.7分，无其他官员能达到；另外，静园的茶水满意度评分95分，主要因为茶叶新鲜度高、冲泡温度适宜（每次均控制在85℃左右）——这些，都是‘环境舒适度’的组成部分，属于理性评估范畴，并非‘人情’。”
傅槐初接过小本子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标注，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。他知道李子鳞向来如此，凡事都要讲数据、讲逻辑，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——像满心欢喜地递出一颗糖，却被对方认真地分析“糖分含量过高，不建议食用”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傅槐初合上小本子，递还给李子鳞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“是我想多了。”
李子鳞接过小本子，指尖碰到傅槐初的指腹，两人都顿了一下。傅槐初的指尖带着茶水的温度，暖暖的；李子鳞的指尖却很凉，像刚碰过冰。他们同时收回手，傅槐初端起茶杯，猛喝了一口，却忘了茶水还烫，烫得他舌尖发麻；李子鳞则低下头，假装继续核对名单，笔尖在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横线，又赶紧擦掉——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出错，以前他核对数据时，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失误。
书房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。只有窗外的雪叶兰轻轻晃动，叶片上的阳光慢慢移动，从叶尖移到叶柄，像在悄悄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“将军，”李子鳞忽然开口，打破了沉默，“漕运审计司的候选名单里，有三个是皇后的远亲，两个是王爷的门生。我建议把这五个人排除，换成寒门出身、履历清白的官员——他们没有派系背景，更能公正审计，减少被拉拢或威胁的概率。”
傅槐初回过神，接过名单看了一眼，指尖在那五个名字上划了圈：“先生说得对。皇后和王爷肯定会借着审计司安插人手，要是让他们得逞，漕运改革就会被掣肘。我会让人重新筛选，明天给先生答复。”
“好。”李子鳞点点头，又补充道，“另外，淮河段的粮船己经通航，第一批粮食预计三天后到京。我己经让人制定了‘粮食分销方案’，按照京城各区域的人口密度、贫富差距分配粮食，避免粮商囤积居奇。方案我放在这里，将军有空可以看看。”
他把方案递过去，傅槐初接过，却没立刻看。他看着李子鳞认真的侧脸，忽然觉得，就算李子鳞只把他当“提供生存环境的上司”，就算所有的亲近都只是“理性评估”，好像也没那么糟——至少，李子鳞还在他身边，还在为他出谋划策，还在认真地做着每一件和他相关的事。
“先生考虑得真周全。”傅槐初笑了笑，眼底的失落淡了些，“有先生在，我总觉得心里很踏实。”
李子鳞的笔尖又顿了一下，这次他没出错，只是低声道：“将军是我的上司，我的方案顺利推行，也能提升我的生存效率。”
还是理性的回答，可傅槐初却从那平淡的语气里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——像雪叶兰的叶片，看着硬挺，其实轻轻一碰，就会弯出好看的弧度。
就在这时，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亲兵的声音带着慌乱，从门口传来：“将军！不好了！宫里来人了，说……说陛下突然病重，昏迷不醒，让您立刻入宫！”
“什么？”傅槐初猛地站起身，手里的茶杯“哐当”一声撞在桌上，茶水洒了出来，溅在他的玄色锦袍上，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。他却顾不上擦，快步走到门口，“宫里具体怎么说？陛下是怎么晕倒的？太医怎么说？”
“宫里来的太监只说陛下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突然晕倒，太医正在抢救，具体情况不清楚。皇后己经下旨，让所有辅政大臣立刻入宫议事。”亲兵的声音越来越急，“还有，刚才看到皇后的侄子带着一队御林军，往宫门方向去了，不知道要做什么。”
傅槐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皇帝突然病重，皇后立刻调动御林军，这绝不是巧合——皇后肯定是想借着皇帝病重，趁机夺权，甚至可能……对太子下手。
“先生，”傅槐初转身看向李子鳞，语气凝重，“我必须立刻入宫。你在静园待着，千万不要出去，不管听到什么消息，都不要轻易相信。亲兵我会留下一半，保护你的安全。”
李子鳞也站了起来，案上的名单和方案被他快速叠好，放进书桌的暗格里——那是他为了应对突况设计的，里面还藏着一把短刀和几份假身份文书。他走到傅槐初面前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：“将军入宫要小心。皇后肯定会借着‘陛下病重’发难，可能会诬陷你‘谋逆’，或者逼你交出兵权。你一定要稳住，不要落入她的圈套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傅槐初看着他担忧的眼神，心里忽然一暖，“我会小心。先生放心，我不会让皇后得逞的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道：“另外，东宫那边，我己经让人加强了守卫。太子年幼，皇后肯定会对太子下手，只要保住太子，皇后就师出无名。先生要是有什么消息，就通过之前约定的暗号，让亲兵传给我。”
“好。”李子鳞点点头，目光落在傅槐初袍角的水渍上，眉头微微蹙起——那片水渍很显眼，和傅槐初平时整洁的样子格格不入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走到衣柜前，拿出一件干净的玄色锦袍，递过去：“将军换件衣服再入宫吧。袍角有水渍，容易被人看出慌乱，给皇后可乘之机。”
傅槐初看着他递过来的锦袍，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热流。李子鳞总是这样，在最关键的时候，注意到最细微的细节——他关心的不是“衣服脏了”，而是“会不会给敌人可乘之机”，可这份关心，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他觉得温暖。
“好，听先生的。”傅槐初接过锦袍，走进内室换衣服。
李子鳞站在书房里，看着内室的门，心里忽然有些乱。他想起刚才傅槐初眼底的失落，想起傅槐初说“有先生在，我总觉得心里很踏实”，想起傅槐初为了保护他，留下一半亲兵——这些画面，都让他无法再用“生存效率”和“环境舒适度”来解释自己的情绪。
他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的雪叶兰。叶片上的阳光己经移到了根部，留下一片淡淡的阴影。他伸出指尖，轻轻碰了碰叶片，忽然觉得，傅槐初对他来说，好像不只是“提供生存环境的上司”，更像是……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。
“先生，我换好了。”傅槐初从内室走出来，新换的锦袍衬得他愈发挺拔，腰间的玉带扣闪闪发光，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。他走到李子鳞面前，认真地看着他：“先生，等我回来。”
“好。”李子鳞点点头，声音比平时低了些，“将军……一定要回来。”
傅槐初的心里猛地一跳。他看着李子鳞清澈的眼睛，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，那眼神里没有理性的分析，只有纯粹的担忧。他忽然伸出手，轻轻拍了拍李子鳞的肩——动作很轻，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。
“我会的。”
说完，傅槐初转身离开，脚步匆匆，却带着坚定。他知道，这次入宫，是一场硬仗，皇后、王爷、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，都会把矛头指向他。可他不怕——因为他知道，在静园里，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回来，有一个人会为他分析局势，有一个人会在他需要的时候，递上一份精准的数据，或者一件干净的锦袍。
李子鳞站在窗边，看着傅槐初的马车消失在街角，心里依旧有些乱。他回到案前，拿起那支狼毫笔，却怎么也写不下去。案上的漕运审计名单还摊开着，可他的目光，却落在了傅槐初刚才坐过的梨花木椅上——椅子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茶香，那是傅槐初刚才喝的龙井，和他杯里的一样。
他伸出手，轻轻碰了碰椅面，指尖传来一丝余温，像傅槐初刚才碰过他的温度。他忽然觉得，皇帝病重，朝局动荡，或许不是坏事——至少，他能更清楚地知道，傅槐初在他心里，到底是什么位置。
就在这时，亲兵的声音又从门口传来：“先生，宫里又来人了，说……说皇后下旨，让所有辅政大臣的家眷也入宫‘侍疾’，您……您也在名单里。”
李子鳞猛地抬起头，眼底闪过一丝冷意。皇后果然没打算放过他——让他入宫“侍疾”，其实是想把他当人质，用来要挟傅槐初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快速冷静下来。他走到书桌前，打开暗格，拿出那份假身份文书，又把漕运审计名单和粮食分销方案藏好。他对亲兵道：“你立刻去将军府，告诉傅将军，皇后让我入宫‘侍疾’，这是陷阱，让他不要担心，我会想办法应对。另外，让将军务必保护好太子，太子是关键。”
“是！”亲兵应声离去，脚步比刚才还急。
李子鳞站在书房里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。他知道，接下来的京城，会是一场狂风暴雨，而他，必须走进这场风暴里，和傅槐初并肩作战。
他拿起案上的青瓷茶壶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。茶水己经凉了，口感不如刚才清甜，可他还是喝了下去。他想起傅槐初刚才喝热茶时被烫到的样子，忽然觉得，有点好笑，又有点心疼。
“傅槐初，”李子鳞轻声呢喃，声音很轻，被窗外的风吹散在空气里，“你一定要回来。我还没给你算完，漕运改革成功后，你的‘权势稳固指数’会提升多少。”
他的话里依旧带着数据，可眼底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——像静园里的雪叶兰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，悄悄绽放出最柔软的花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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