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厥草原的风裹着沙砾，砸在殉葬坑的木板上，发出“噼啪”的脆响，像有无数只枯瘦的手在外面拍。宇文氏蜷缩在坑底，膝盖抵着胸口，北辰珠在衣襟里烫得厉害，像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皮肉发疼，却抵不过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。
坑有三丈深，西壁是夯实的黄土，偶尔有细沙从缝隙里漏下来，落在她的发间。头顶的天光被木板切成狭长的条，能看见几个突厥武士的靴子，靴底沾着新鲜的血——是她陪嫁侍女春桃的。刚才那些人把春桃推进来的时候，小姑娘还在喊“公主快跑”，现在只剩角落里一团模糊的影子，一动不动。
“第21个，骨头还挺硬。”坑外传来萨满的声音，苍老、嘶哑，像用石头磨过的木头。那顶标志性的狼皮帽在天光下晃了晃，帽檐下的眼睛闪着绿光，“珠子裂得太慢，得用活人焐。”
宇文氏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，血珠滴在粗糙的麻布裙摆上，洇出细小的红点。她认得这个声音，是突厥可汗身边的大巫，那个总揣着个人骨法器的老头。三天前老可汗暴毙，按照突厥旧俗，没有生下子嗣的王妃要殉葬，她这个刚嫁过来半年的北周公主，自然成了“首选”。
可她知道，这不是什么旧俗。
昨夜她被绑进黑帐篷时，帐帘没系紧，她听见萨满和新继位的小可汗说话——“宇文氏是拓跋氏旁支，血脉纯，能让北辰珠裂得更快”“用殉葬坑的土埋三天，珠子里的魂就跑不了”“等裂到第七道，就能请出‘沙灵’，到时候整个漠北都是咱们的”。
北辰珠……她摸向胸口的珠子，乳白的石面上己经裂了三道缝，最宽的那道里，隐约能看见点暗红色，像凝固的血。这是她出嫁时，北周皇室给的“压箱底”，说是“太祖爷传下来的，能保平安”。现在看来，是催命符。
沙砾砸木板的声音越来越急，夹杂着武士的笑骂。宇文氏突然想起远嫁前，母亲塞给她的那块和田玉佩，说“关键时刻能救命”。玉佩被她系在颈间，贴着北辰珠，此刻也跟着发烫，玉面上的腾格里神纹像是活了过来，在黑暗中闪着微光。那玉料她认得，和她陪嫁的蒙古弯刀是同一块山料开出来的，刀鞘上的纹样与玉佩神纹能拼在一起。
“娘，我可能救不了自己了。”她对着胸口喃喃自语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衣襟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，“但我儿……我儿若能活，求您保佑他。”
她的儿子，刚满周岁，因为是早产儿，被留在北周养着，还没见过父亲。来突厥前，她偷偷把儿子的胎发缝进了贴身的肚兜，此刻正压在北辰珠下面，像团温热的火苗。
“轰隆——”
头顶的木板被掀开一角，沙土像瀑布似的灌进来，迷了她的眼。宇文氏呛得咳嗽，听见萨满在上面喊：“填土！慢着点填，别把珠子砸坏了！”
第一捧土落在她的肩上，冰冷、沉重。宇文氏猛地挺首脊背，不是为了反抗，是想把北辰珠护得更紧。她咬破舌尖，腥甜的血涌出来，她低下头，把血啐在珠面上——
“我宇文氏，北周公主，拓跋血脉！”她的声音在坑底回荡，带着泣血的嘶吼，“今日葬身于此，不是为殉葬，是为咒！”
血珠落在北辰珠的裂痕上，“滋”地冒出缕白烟。珠面的三道缝突然“咔嗒”作响，竟又裂开一道，里面渗出金色的液体，像融化的金水，顺着她的衣襟往下流。
“这珠子认的不是血脉，是恨！”她对着头顶的天光尖叫，指甲死死掐着珠面，“我恨你们这些豺狼！恨这吃人的草原！恨这颗催命的珠子！”
坑外的笑声停了。萨满的声音带着惊疑：“她在干什么？快填土！别让她坏了大事！”
第二捧土落在她的头上，埋住了她的发髻。宇文氏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，她猛地扯下颈间的和田玉佩——玉质温润，上面的腾格里神纹被得发亮。她把玉佩塞进北辰珠新裂开的缝隙里，指尖的血顺着玉佩的纹路流淌，像给神纹点上了眼睛。
“我儿若能活，记住娘的话，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带着最后的力气，“找到这颗珠子，找到这玉佩，把这些豺狼的根，给我刨了！”
泥土越埋越深，己经到了胸口。宇文氏的意识开始模糊，她好像看见儿子在北周的宫殿里学走路，摇摇晃晃的，像只刚出壳的小鸡。她想伸手去抱，却只能抓住一把冰冷的黄土。
“珠子要裂第五道了……”萨满的声音在远处响起，像隔着层水，“这娘们的血果然有用……比前20个都烈……”
宇文氏的脸被泥土覆盖，只剩下鼻子还能勉强呼吸。她的指尖在坑壁上胡乱抓着，突然触到一块粗糙的地方，不像泥土，像有人用指甲刻过的痕迹。
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指尖顺着刻痕摸索——是几个字，歪歪扭扭的，是用汉字刻的：
“忽必烈的先祖，是第一个养珠人。”
忽必烈……
宇文氏的瞳孔猛地收缩。这个名字像道闪电，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。她想起刚嫁过来时，听老人们说过，突厥有个神秘的部族，世代养着颗“神珠”，能让人长生，而那个部族的先祖，是几百年前从蒙古草原迁来的，姓孛儿只斤——和忽必烈一个姓！
原来如此……
不是突厥人要殉葬，不是可汗暴毙的偶然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，从她踏上草原的那一刻起，她的命运就被写好了——用她的血，她的恨，让北辰珠裂开，让那个养珠的家族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。
泥土终于埋到了口鼻，窒息的痛苦像潮水般涌来。宇文氏的嘴角却勾起抹冷笑，藏在泥土下，无人看见。
她的血，她的恨，她塞进珠缝的玉佩，还有坑壁上这几个字……总会有人看见的。
几百年后，当某个戴着同款玉佩弯刀的姑娘，握着这颗染满了恨的珠子时，会明白她今日的诅咒。
殉葬坑彻底安静了，只有风吹过草原的呜咽，像无数个女人的哭声。武士们收拾好工具离开时，没人发现，那坑底的黄土里，有颗珠子正发出微弱的金光，第五道裂痕里，和田玉佩的神纹，亮得像颗星星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周皇宫，一个刚会说话的小男孩，突然对着空气喊了声“娘”，手里攥着的半块狼骨，上面刻着的符咒，与宇文氏殉葬坑壁的刻痕，隐隐有些相似。
草原的风还在吹，带着沙砾，带着血腥，带着某个女人最后的诅咒，吹向几百年后的大都，吹向那个即将踏上远嫁之路的第73个新娘。
宇文氏不知道，她塞进珠缝的玉佩，会在几百年后成为打开星轨枢纽的钥匙。她更不知道，那个她用生命诅咒的养珠家族，会出一个叫忽必烈的人，用73个新娘的血，来完成这场横跨千年的献祭。
坑壁上的刻字在黑暗中沉默着，像个等待被揭开的秘密。而北辰珠在黄土深处，继续吸收着恨与血，等待着下一道裂痕的出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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