阔阔真踹开寝殿门时,银环的星纹正红得发紫。从萨满祭坛逃回来的路上,风灌进领口像冰碴子,可她后背的冷汗却浸透了中衣,黏在皮肤上发腻。阿古拉的手在她掌心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,腕上的青灰色胎记泛着诡异的光,像块即将脱落的痂。
“公主,我、我去烧点热水。”阿古拉挣脱她的手,声音飘得像根羽毛,转身时裙角扫过门槛,带起一阵冷风,吹得烛火晃了晃。
阔阔真没应声。她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前——往常这个时辰,阿古拉总会摆上她爱吃的奶皮子,撒上点葡萄干,今天却只有只倒扣的青瓷碗,碗沿沾着点暗红,像没擦干净的血。
殿角的自鸣钟“滴答”作响,铜摆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,像个催命的沙漏。阔阔真摸了摸颈间的北辰珠,珠子烫得厉害,比在祭坛时更甚,珠面的裂痕里像有虫子在爬。
“阿古拉?”她喊了一声,声音在殿里回荡,显得格外空旷。
没有回应。
厨房的方向传来柴草落地的轻响,却没有火光亮起。阔阔真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,腕上的银环猛地收紧,勒得她气管发紧,像被人扼住了脖子。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弯刀,刀柄上的宝石硌着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疼。
“阿古拉!”她提高声音,快步走向厨房。
灶台上的铁锅倒扣着,锅里的水早就凉透了,结着层薄冰。柴火堆得老高,却没动过的痕迹,只有最上面的几根柴草散落着,像被人慌乱中碰掉的。阔阔真的指尖抚过灶台,沾了点湿冷的液体——不是水,是血。
暗红色的血珠顺着灶台的纹路往下淌,在青砖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,蜿蜒着通向寝殿的方向,像条会动的蛇。
“不……”阔阔真的声音发颤,手里的弯刀“当”地掉在地上,刀尖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
她跌跌撞撞跑回寝殿,血溪在床底消失了。她跪在地上,手指抠着床板的缝隙,指甲缝里塞满了灰尘和血痂。猛地一掀——
床底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阿古拉不在。
只有一摊凝固的血,像朵开败的罂粟,中心的位置缺了块圆形的皮肉,边缘还残留着青灰色的碎末——那是阿古拉腕上胎记的颜色。胎记被生生剜去了,留下个狰狞的窟窿,像在无声地尖叫。
阔阔真的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响声,像被人扼住了脖子。她认得这种手法——和秘库门栓上的抓痕、黑袍人爪下的伤口一模一样,是用某种特制的铁钳硬生生撕下来的,连带着筋肉和骨头渣。
桌上的青瓷碗被翻了过来,碗底压着半截银环——正是帖木儿给阿古拉的那只“安神环”,断裂处还沾着点皮肉,星纹的红痕像条细小的蛇,缠绕在银环上,仿佛还在蠕动。
“他们把她带走了……”阔阔真的指尖抚过断裂的银环,冰凉的金属上还残留着阿古拉的体温,“他们用她的血……喂珠子……”
话音未落,颈间的北辰珠突然剧烈震动起来,“嗡”的一声挣脱银链,悬在半空。珠面的裂痕里涌出金色的光,像熔化的金水,在对面的墙壁上投射出刺眼的画面——
是萨满祭坛!
阿古拉被铁链绑在火塘边的石柱上,白袍萨满举着把铁钳,正死死夹着她腕上的胎记。她的脸疼得扭曲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嘴里却还在喊:“公主快跑!别管我!那珠子认恨不认亲!”
“第73个的‘钥匙坯’,果然够纯。”萨满的声音像磨石头,铁钳猛地用力,“咔嚓”一声,青灰色的胎记连带着皮肉被撕了下来。
阿古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像被生生剜去了魂魄。鲜血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,滴在火塘前的北辰珠上——那珠子被放在个银盘里,正是忽必烈密室里的那颗,己经裂了一道缝!
血珠落在珠面的瞬间,珠子突然“咔嗒”作响,第一道裂痕彻底张开,里面渗出金色的液体,像在贪婪地吮吸。
“裂了!裂了!”帖木儿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,带着疯狂的兴奋,“快!再滴点血!让它裂第二道!这道裂了,就能请出沙灵的半分神力了!”
萨满抓起阿古拉的手腕,往珠子上按。阿古拉拼命挣扎,脚踢翻了银盘,珠子滚落在地,正好停在她的裙角。她用尽最后力气,一口咬在萨满的手臂上,趁着对方吃痛的瞬间,从怀里掏出半块狼骨——是她母亲留下的那半块,与阔阔真的能拼成完整的一个。
“公主……拿着这个……找合赞……他知道怎么砸珠子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狼骨从颤抖的手里滑落,正好掉进珠子裂开的缝隙里。
“找死!”萨满暴怒,一脚踹在她的心口。
阿古拉的身体像片叶子似的倒在地上,眼睛却还圆睁着,死死盯着那颗珠子。鲜血从她嘴角涌出,滴在狼骨上,狼骨的符咒突然亮起,与珠面的星纹融为一体。
“咔嚓——”
北辰珠裂开了第二道缝。
画面在剧烈的震动中消失,北辰珠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滚到阔阔真的脚边。珠面的两道裂痕里,隐约能看见半块狼骨的影子,像颗嵌在里面的泪痣。
寝殿里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阔阔真粗重的呼吸声,像头受伤的野兽。她缓缓弯腰,捡起地上的弯刀,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,指节泛出青紫色。
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握紧这把刀。
以前在宫里,她总觉得这刀太沉,太锋利,像个不属于她的凶器。可现在,刀柄的纹路嵌进掌心,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,比任何护身符都管用。
“72个。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加上阿古拉,73个。”
够了。
真的够了。
从北魏的元明月,到北周的宇文氏,到唐朝的阿史那氏……再到今天的阿古拉。73个女人,73条命,73次徒劳的反抗,像73道血痕,刻在北辰珠的裂口里,也刻在她的骨头上。
她不会再让第74个出现了。
阔阔真走到桌前,拿起那半截银环。断裂处的皮肉己经发黑,星纹的红痕却越来越亮,像在嘲笑她的天真。她突然想起阿古拉昨夜说的话:“娘说这印记是吉兆,能挡灾。”
挡谁的灾?挡忽必烈的?挡帖木儿的?还是挡那颗吃人的珠子的?
她将银环狠狠砸在地上,用脚碾得粉碎。银片飞溅中,她看见自己映在碎片上的脸,眼神里没有了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,像阿古拉最后盯着珠子的眼神。
窗外传来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,像有人在轻轻叩门。阔阔真握紧弯刀,转身靠在门后,屏住呼吸。
“公主。”
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,带着波斯口音的汉语——是哈桑。
阔阔真没出声,指尖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——这是她和阿古拉约定的暗号,意为“安全”。可现在,这个暗号只剩下她一个人知道了。
窗户被悄悄推开一条缝,一个黑影闪了进来,落地时像只猫,没有发出半点声响。正是哈桑,他的缠头换成了黑色,脸上沾着点烟灰,颈间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红,像道新鲜的伤口。
“他们……”他的话没说完,目光扫过床底的血迹和地上的银环碎片,突然闭了嘴,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惜。
他认识阿古拉。阔阔真突然意识到。或许他早就知道阿古拉会有这样的结局,却什么都没说。
“你早就知道?”她的声音很冷,刀尖微微抬起,对准他的胸口。月光从窗缝照进来,在刀面上投下一道寒光,映出她眼底的血丝。
哈桑没有躲。“阿鲁浑的信里提过,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,“忽必烈要在出发前用‘钥匙坯’的血喂珠子,让它裂够三道。他说‘带印记的血最烈,能催得珠子快些熟’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扔给她,“这是刚收到的信,藏在骆驼的饲料里,用蜡封着的。”
阔阔真用刀挑开油纸包,里面是张羊皮纸,上面用波斯文写着几行字,笔迹潦草,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。她认得其中几个词——“圣火”“反噬”“三次”“沙灵噬主”。
“阿鲁浑说什么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飘,握刀的手在抖——不是因为怕,是因为愤怒。
“他说珠子裂三次,圣火会反噬。”哈桑的目光落在她紧握弯刀的手上,“帖木儿以为裂得越多越好,却不知道这是把双刃剑。三次是极限,再多,沙灵就会吞噬养珠人的魂魄,到时候别说长生,连轮回都入不了。”
反噬?阔阔真的心脏猛地一跳。阿史那氏的血书里提过“圣火非火,是魂聚之”,元明月的兽皮上写着“星轨枢纽能镇魂”,宇文氏殉葬坑的刻字说“忽必烈先祖养珠”——这些碎片渐渐拼凑出一个轮廓:帖木儿和忽必烈被“长生”迷了眼,只看到珠子裂开带来的力量,却不知道这力量背后,是足以毁灭一切的反噬。
“阿古拉的狼骨……掉进了珠子的裂缝里。”阔阔真的声音有些发飘,“那半块狼骨,会不会……”
“会让反噬更厉害。”哈桑肯定地说,“守珠人的狼骨里有‘镇魂咒’,是萨满教的禁忌。用这咒血喂珠,就像在烈火里撒尿,只会炸得更凶。阿鲁浑的祖父研究过这个,说这是破解献祭的关键。”
破解献祭的关键……
阔阔真低头看着脚边的北辰珠,珠面的两道裂痕里,狼骨的影子若隐隐现。她突然想起阿古拉最后看向珠子的眼神,那不是绝望,是种近乎残忍的希望——她在用自己的命,给这颗吃人的珠子,埋下一颗炸弹。
“商队什么时候出发?”她问,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“明天卯时。”哈桑的声音里带着警惕,“帖木儿肯定会亲自押送,他要亲眼看着珠子裂第三次。李德全刚才来马厩,说陛下也会去送行,‘要亲眼看看沙灵显圣’。”
忽必烈也要来?阔阔真的瞳孔猛地收缩。他是想亲眼看着她成为第73个祭品,看着圣火点燃,看着他梦寐以求的长生降临。
“好。”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就让他看着。”
看着这第73个祭品的血,如何让他梦寐以求的沙灵,变成吞噬他的噩梦。
哈桑看着她的眼睛,突然弯腰行礼,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:“公主若需要帮忙,哈桑万死不辞。”他颈间的疤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,像个被烧毁的火纹符,“我祖父欠的债,该由我来还。”
阔阔真没说话。她不知道该不该信他,就像不知道阿古拉的死是不是早就写好的剧本。但她知道,明天卯时,当商队的驼铃响起时,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躲在暗处。
她要站在阳光下,握着这把染过血的刀,看着那颗珠子,裂开它的第三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哈桑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离开,像他来时一样。窗外的月光变得明亮起来,照在床底的血迹上,泛着种诡异的银白,像层薄霜。
阔阔真走到窗边,看着哈桑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。她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,阿鲁浑的字迹在指尖发烫,像颗跳动的火星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敲了三下。离出发,还有三个时辰。
她转身拿起地上的北辰珠,珠面的裂痕里,狼骨的影子似乎更清晰了些。阿古拉的血,阿古拉的恨,阿古拉最后的希望,都封存在这两道裂缝里,等着在第三次裂开时,一起爆发。
“阿古拉,”她对着珠子低语,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,“你没白死。”
弯刀被重新别回靴筒,刀柄贴着脚踝的皮肤,带来一丝冰凉的警醒。阔阔真走到镜前,看着里面的自己——脸色苍白,眼神却亮得惊人,像淬了火的钢。
她知道,从握紧刀的那一刻起,她就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公主了。
她是第73个祭品,也是终结这场献祭的最后一人。
窗外的风还在吹,带着远处萨满祭坛的烟火味,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,奏响序曲。阔阔真深吸一口气,推开窗户,让月光彻底照进来,照亮床底的血迹,照亮地上的银环碎片,照亮那颗藏着73个魂魄的珠子。
一切都该结束了。
在第73个黎明到来之前。
她抬手抚过发髻里的《星轨新娘录》残页,阿史那氏的血书残片,元明月的半块狼骨——这些前人用命换来的碎片,终于要在她手里,拼出最后的答案。
腕上的银环突然发出“嗡”的轻响,星纹的红痕渐渐褪去,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印记,像块刚被血浸过的玉。阔阔真知道,这是阿古拉的印记在与她呼应,是73个魂魄在为她壮胆。
明天,卯时。
她会准时出现在商队里,像个顺从的祭品。
然后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让那颗吃人的珠子,和它背后的罪恶,一起炸裂在阳光下。
十羚庭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KAR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